西岗的日头刚爬上老槐树梢,宋明允的皂靴已碾进半寸厚的黄土里。
他叼着的狗尾巴草被晨露压得蔫头耷脑,左手却攥着牛皮袋里那撮黑土——昨夜在钱家祠堂捡到的铜屑上粘的,此刻正随着他的步伐在袋里沙沙作响。
"县太爷,这岗子荒得很。"张老三搓着验尸用的竹尺,后颈被野酸枣刺刮出几道红痕,"三年前钱万顺说要镇煞,带了帮人来挖,我跟着验过土。
说是埋了什么宝贝,可挖了两尺深就填回去了,啥都没见着。"
宋明允蹲下身,竹尺尖戳进黄土层,"张老哥,您闻。"他刮下指甲盖大的黑土凑到鼻尖,"东岗坟头的土潮,带点腐叶味;西岗的土干,可这黑土腥气里混着松脂——老槐树林的土,得是被人从东边运过来的。"
张老三俯下身子,花白胡子几乎扫到地面:"还真有股子松树油子味!
可这岗子上哪来的老槐树?"
"所以才蹊跷。"宋明允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包,"唰"地撒出一把炭粉。
细碎的黑粉顺着坑壁断层滑落,在黄土与黑土交界处晕开一片浅灰,"看,上层黄土下渗的水痕,把下层黑土冲散了。
雨水泡三个月的土才会这样——有人先埋了黑土,再在上面盖新土,想掩人耳目。"
张老三的竹尺"咔"地敲在掌心:"这是移尸的手法!
新土盖旧土,让人查不出埋尸时间!"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老灯芯被挑了挑,"县太爷,您这炭粉...比我用草木灰看土纹可灵便多了!"
宋明允挠了挠后颈,狗尾巴草换了个方向叼,"咳,我在《洗冤集录》未刊本里瞧的,老宋慈当年试过。"
"《洗冤集录》还有未刊本?"张老三的脖子伸得老长,手里的竹尺直颤,"那得赶紧抄录给我——"
"张老哥!"王大狗的粗嗓门突然炸响。
众人转头,就见郑氏挎着竹篮从土坡后转出来。
她青布头巾下的鬓发沾着草屑,竹篮里的芹菜叶上还挂着露珠,可那眼神扫过土坑时,比晨露凉了三分。
"大老爷们蹲坟岗子上玩泥巴?"郑氏把竹篮往脚边一放,"这西岗埋的都是前朝饿殍,您要找骸骨,我家后院猪圈底下还有两副——"
"郑娘子这竹篮倒沉。"宋明允没接话,盯着她脚边的竹篮。
芹菜叶被压得蔫软,篮底露出半截麻绳,"大清早挎菜篮上荒岗,是给哪门子亲戚上供?"
郑氏的手指猛地攥紧篮沿,指节泛白:"我...我来挖野葱!"话音未落,竹篮里的芹菜"扑棱"掉出两根,正砸在王大狗脚边。
那汉子慌忙去捡,却被宋明允一把拽住:"慢着。"他蹲下身,银勺尖挑起王大狗草鞋上的炭粉,"张老哥,您看这炭粉颜色——和坑壁上的一样。"
张老三凑过去眯眼:"是西岗的黑土混了炭灰!"
"王护院的草鞋上沾着西岗的土,郑娘子的芹菜叶上也沾着。"宋明允的银勺敲了敲土坑,"可西岗寸草不生,您的野葱是从东边老槐树林挖的吧?"他突然笑了,狗尾巴草在嘴角一翘,"移尸的时候,东边的黄土盖西边的黑土,您倒把两边的土都沾鞋上了。"
郑氏后退半步,后腰撞在竹篮上。
竹篮"哐当"翻倒,芹菜叶里骨碌碌滚出半枚锈铁箭头。
箭头尾端刻着个"卫"字,缺口处还粘着暗褐色的东西——像是干了的血。
"卫字营的箭头。"宋明允弯腰捡起,银勺尖刮了刮箭头尾,"十年前卫字营平靖安王叛乱,战后余部突然失踪。
钱家老太爷钱守忠当年是巡检司的,对吧?"他抬眼看向郑氏,"您公爹用这箭头指着卫字营的弟兄跪下,然后活埋在西岗——您来,是怕我们挖出他们的骨头?"
郑氏的耳尖"唰"地白了。
山风卷着黄土掠过她的脸,她突然尖叫:"你血口喷人!
这箭头是我...我捡的!"
"捡的?"宋明允反手将银勺插进尸堆底部,"《洗冤集录》说,活埋的人指甲里会有土,被刀杀的骨头上有刃痕。"他抽出银勺,勺尖挂着半截布片,"您瞧这粗麻,是卫字营的号衣。"
张老三突然举起半截指骨,指节上的茧子像老树皮:"古人云'验骨需辨茧',这茧纹走向..."
"是握长枪的姿势!"宋明允抄起骨节尺卡进指骨关节,"食指中指茧厚,无名指薄——握枪时食指扣扳机,拇指抵枪杆的发力点。
十年前卫字营的弟兄,该是握着长枪等您公爹来杀吧?"
郑氏的嘴唇直哆嗦,突然转身要跑。
王大狗手快,一把揪住她后领:"郑娘子,您往哪跑?"
"别急着跑啊。"宋明允拍了拍手上的土,"我还没验完。"他指了指尸堆下方,"这底下还有空洞——您公爹埋人时,是不是留了活口?"
山神庙方向突然传来一声乌鸦啼叫,"哇——"的一声惊得老槐树抖落几片枯叶。
张老三蹲在尸骨旁,盯着指骨缝里蠕动的蛆蛹,浑浊的眼睛突然眯起来。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捏起一只白生生的蛆,蛹身上的斑点在阳光下泛着暗黄。
"县太爷..."他刚要开口,宋明允突然笑出声:"张老哥,您手里那蛆...有点门道啊。"
张老三的手指顿了顿,蛆蛹在他掌心扭成个小团。
他抬头看向宋明允,花白胡子一翘一翘:"古人云'验蛹辨时需观斑'...县太爷,这蛆身上的斑点,莫不是和埋尸日子有关?"
宋明允弯腰捡起狗尾巴草,叼回嘴里。
他望着西岗远处的山影,眼里的光比日头还亮:"张老哥,您这把老骨头,该陪我把这桩旧案翻个底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