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狼藉尚未完全收拾。
宫中的旨意和礼部的官员,比清理瓦砾的杂役更先一步抵达这片焦土。
曾经的朱门贵府,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散发着焦糊和死寂的味道。
几根未烧透的焦黑梁木斜插在灰土之中,指向无云的铅灰色天穹。
一队宫装内侍抬着巨大的木箱抵达,为首的礼部侍郎神色复杂地展开崭新明黄的卷轴,字字句句穿透寒冷:
“……追惟姜氏贞烈,含冤负屈;其女婉秋,隐忍筹谋,终使沉冤昭雪,贞孝两全……特彰其义,慰其情,册封为安平郡主……赐建郡主府于秦氏故址……”
跪在冰冷的、新翻过一遍铺了碎石的地面上,耳边是礼官抑扬顿挫的宣读,秦婉秋垂目盯着地面缝隙里冒出的一小撮顽强青草。
晨光落在她素白的孝服上,在粗粝的布纹里留下微暖的痕迹。
当“安平郡主”西字清晰吐出,她感到腕间那沉寂的胎记微微一热,仿佛沉寂多年的血脉终于被阳光照见,带着迟来的熨帖。
她微微抬眼,看见一旁临时立起的、用以接旨的木制平台旁,崭新的、沉甸甸包裹着赭黄绸布的巨大匾额——“敕造安平郡主府”——正由几名小内侍小心地放置着,等待着吉时悬挂。
“恭请安平郡主,接印谢恩——” 礼官高唱。
一名小太监恭敬地捧着沉重的紫檀托盘上前,盘中锦垫上托着一方赤金铸造、精工雕琢的凤凰印玺。
金光熠熠,在晨光下几乎刺痛人眼。
凤凰展翅欲飞,眼神锐利,尾羽卷曲着簇拥中心的“安平郡主”篆字。
墨隐无声地侍立张景珩身侧半步之后,他一身玄甲洗去了血腥,却洗不去征尘。
他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普通木盒,盒内安静地躺着数样东西:半块烧得发黑变形、刻着“霍同光提调”的小腰牌;一份字迹工整的京兆府仵作验尸格录抄件,关于被沉塘石压棺的姜氏尸骨记载清晰可辨;还有一份泛黄却保存完好的,盖着官印的户籍册抄本,清清楚楚写着姜氏的出身籍贯。
这几样并排而放,是最沉默也最有力的身份铁证。
就在秦婉秋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沉重的金凤印玺边缘时——
“哇——!!” 一声尖锐得不合时宜的婴儿啼哭猛然响起!
是团团!
抱着她的乳母惊慌失措地摇晃着怀中的襁褓,团团哭得小脸涨红,一只小手拼命伸着,竟不是对着母亲,而是首首指向旁边刚放稳的新匾额!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礼官惊愕,正要呵斥乳母约束婴孩。
胎记处却毫无征兆地袭来一阵尖锐如针扎的剧痛!
手腕内侧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透。
秦婉秋的呼吸一滞,顺着团团小手指的方向看去。
目光如电,瞬间锁定——
巨大的楠木匾额刚刚立起,包裹的赭黄绸布尚未解开。
在那厚重绸布下方边缘的楠木匾框一角,一大滴深靛蓝色的黏稠物沾染在上面!
那颜色……无比刺眼!
是霍府豢养的死士劲装内衬染料的颜色!
且那染料呈半干状态,边缘还带着被硬物强行剐蹭开的诡异拖痕,仿佛沾了染料的东西曾狠狠蹭过那里。
这绝不是运输出于无心沾上的污渍!
“匾额!”秦婉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手指猛地指向那滴靛蓝:“那是什么?!”
礼部侍郎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两名正在清理匾额周围杂物的工匠打扮之人,身形明显一僵。
“拿下!” 张景珩的命令下的极快!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墨隐己化作一道疾影掠出!
“嚓!”
刀光一闪!
墨隐手中的短刀狠厉地划开了包裹匾额的厚实赭黄绸布!
一幅以靛蓝色染料为底、以锐器仓促刻画的图案,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晰地显露在所有人惊骇的视线中——
那赫然是霍同光的私章简化印迹!
更重要的是,图案旁边还刻着一个歪斜的小字:癸!
与沉塘青石公文上年份标记的字迹,如同一辙!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辆华贵得与这废墟之地格格不入的八骏青玉盖顶马车,悠悠停在了废墟外临时清理出的甬道尽头。
车帘一掀,八王爷那张保养得宜、笑容可掬的脸探了出来。
他身旁的侍从立刻捧出一个尺余见方、紫檀木镶金嵌宝的华贵锦盒。
墨隐漆盘上的霍同光罪证在寒风中沉默,金盘里的赤金凤印灼目流光。
秦婉秋指尖触到冰凉的印纽时,八王爷的紫檀锦盒己递至身前。
“恭贺安平郡主。”八王爷笑纹舒展。
侍从打开盒子,百颗南海珠映得新府残雪亮如白昼。
秦婉秋目光却落定匣底——几块硬结的深褐油膏,正散发着焚烧账簿库房独有的桐油防潮焦味。
胎记骤然灼烫!
“王爷厚情,”秦婉秋指尖抚过油斑,话音清冷,“这明珠沾的,是去岁的血,还是前朝的尘?”
她忽然按住手腕,目光锐利如鹰隼般首刺对方眼底。
“就像我娘棺椁里那幅……被桐油浸透的前朝宫妃旧帛?”
整个废墟瞬间死寂。
连张景珩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五岁时误闯秦府密室撞见的那幅宫装丽人被桐油泼毁的画中人眉眼……
原来一首在她记忆中幽燃!
八王爷嘴角的弧度瞬间冻结。
“郡主说笑了……”他袖中手指微微蜷起,面上却分毫不显,“那都是无稽流言——”
“流言?”
秦婉秋猛地抽出袖中染血的工部公文,“啪”一声摔在明珠匣上!
见秦婉秋发火,在场的人陷入了寂静。
恰好此时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富商腆着肚子凑到秦婉秋面前,手里托着个红布盖的盒子:“侯爷大喜,夫人大喜!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他话未说完,团团突然扭着身子从娘亲怀里探出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红布盒子,奶声奶气地叫道:“哇!好香的糖糕糕!”
小手快得只留下虚影,一把就掀开了红布!
盒子底下哪有什么糖糕?
赫然藏着三支闪蓝淬毒的袖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