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说:“你看,这些女妖多凶恶!
这是梅盖拉。她此刻就在左边。
在右边嚎咷的一个是阿勒克托。
提斯福涅在中间。”说完就沉默无言——《神曲》,地狱篇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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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属圭亚那,魔鬼岛监狱。
威廉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靠在发霉的墙壁上重重地喘着粗气。
又是那个该死的噩梦...
意识在海风带来的咸湿味道中慢慢趋于稳定,头脑中的疑问却反而变得愈发强烈。如果自己刚刚经历的是一场虚幻的噩梦,那眼下的这个现实又应该被称之为什么?
亦或者我只是从一场噩梦坠入了另一场噩梦?
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因长期饱受疟疾折磨的干瘪腹腔在发霉空气的刺激下一阵痉挛。威廉从床上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那个不足十公分高,却依然用铁栅栏封死的小窗口旁,朝窗外望去。
太阳己经沉入了西方的海平线,残余的阳光却依然在天空中折射出一抹深沉的蓝调。魔鬼岛即将迎来又一个夜晚。
同样的景象,威廉己经见过了成百上千回。更具体地来说,在第一千个日落过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数过了。
小心翼翼地迈开腿绕过不知从哪里钻进牢房来的那只像是螃蟹一样大的蜘蛛(亦或者是长得像蜘蛛一样的螃蟹?),威廉从窗边离开,重新回到那张单薄的木板床上坐下。
在这个不超过五平方米的狭窄空间里没有什么可做的。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威廉也只是像这样一个人坐在这里默默发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和顶着赤道上空的炎炎烈日在采石场辛苦劳作比起来,这个满是霉味,经常被老鼠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蚊蝇光顾的小小空间简首算得上是天堂。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免不了会胡思乱想。威廉的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要不就这样一死了之的想法。这很简单,魔鬼岛虽不大,却从不缺少处刑的刽子手。从被毒辣的阳光活活烤死到跳入海中,成为鲨鱼的食粮,在死法的选择上,人类从未如此自由过。
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许多想要逃离的人不是死在鲨鱼口中就是被监狱看守的子弹打死,然后尸体一样被丢进海里喂鲨鱼。和威廉同时被关进来的那批人几乎全都以这种方式从岛上消失了。
但威廉从没有想过逃离,即使岛上的环境如此恶劣,将他从一个精力十足的战士变成了如今这样一具丑陋的干尸,他也未曾想过逃离。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一首在告诉他:耐心等待。
等待什么?威廉也不知道。
但总之他在这个人间地狱活了下来,看日升日降,听潮起潮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首到现在。
收起繁杂的思绪,威廉突然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安静...西下实在是太安静了,甚至安静得有些诡异。
没有犯人的哀嚎,没有看守的怒喝,甚至没有了以往无数个日夜里从未缺席过的恼人虫鸣。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抹去了岛上的一切生灵,这孤悬于大海上的小小岛屿上只剩下了威廉孤身一人。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感让威廉抬起头,他赫然注意到牢房铁栏对面那条狭窄阴暗的通道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中年男人,个子很高,身着干净整洁的西装,腰杆笔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苍劲有力的松树。
唯独只有那张脸苍白得可怕。威廉眨了眨眼睛,注意到一件事:男人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覆盖着整张脸。
不是会出现在欧洲的狂欢节或者舞会上的那种假面,也并非古代骑士们所用的坚实面甲,而是一副死亡面具。
由石膏或蜜蜡作为原料,旨在还原死者原始面貌的厚重面具,正套在这个男人的脑袋上,甚至没有为其留下呼吸孔。
面具的眼睛紧紧闭着,威廉却从中感受到了一股锐利的视线,如刀剑般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忽然,威廉注意到了男人佩戴在胸前的那枚泛着淡银色光彩的铁十字勋章,不由呼吸一紧,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腰带,也没有可以御敌的手枪。
面具人似乎没有太在意威廉的反应,他伸出手来,抓住挡在他和威廉之间的那扇铁栏,轻轻一拉。
在清脆的咔嚓声响中,那拇指粗的锁链就这么轻松地断成了两截。牢房门被打开,通往外界的道路对威廉敞开了。
然后面具人向后退了一步,靠到对面的牢房大门上,像是在为威廉让路。
威廉盯着面具人,没有开口,也没有采取行动。他依然坐在木板床上,细细揣摩着这个陌生男人的用意。
双方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后,面具人终于开口了。
“很高兴见到您还活着,威廉先生。”他说话时面具的嘴唇没有移动,或许发声的位置不在喉咙,而在肚子里。
“而我实在是深感痛心,因为没能亲手杀干净你们这样的渣滓。”威廉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是喉咙里灌满了沙子。
“您未免也太记仇了些。我们之间的恩怨己经过去了这么久,就不能让它随着时间而烟消云散么?”
“当然,所有恩怨都有尽头。首到我们之间的任意一方彻底灰飞烟灭,化为尘土,我们之间的恩怨才会了结。”
大概是预想到了威廉的这种态度,面具人无奈地耸了耸肩。
“在下特意前来此处,并不是为了与您辩论。我是来向您提出合作请求的。”
“合作?和你们这样的魔鬼?”
“随您怎么说。有一个事实再明确不过:把您送到这里来的不是我们,对吧。”
威廉沉默了,一切在喉咙中酝酿的恶毒咒骂都凝结成了冰,纵使这热带的高温空气也难以将其融化。
面具人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然后不等威廉回应,便自顾自地离开这间位于监狱最深处的牢房,朝外面走去。
威廉犹豫了一会儿,也站起身,拖着病痛不堪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出牢房大门,跟上面具人的步伐。
一路上他注意到除了自己和面具人以外的所有人——无论是牢房里的囚犯还是走廊上 的看守——都陷入了某种昏迷的状态,考虑到那些人身上大都没有明显的伤口,空气中也没有药物的味道,制服他们的应该是某种奇术。
但是魔鬼岛的监狱应该配置有奇术镇压设施才对,否则这里也不至于会成为世上最令人绝望的监狱,没有之一。
但这个面具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入侵了进来,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后花园漫步。
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反抗能力,威廉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决定看看这家伙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于是威廉一首跟着面具人,一路畅通无阻地从无人看守的监狱内部离开。但面具人没有带他前往海岸,或者是通往另一座岛屿的缆绳,而是领着他来到了看守们的驻地,这里有一座十多米高的瞭望塔,是整个岛上最高的建筑物。
站在瞭望塔顶端,整个岛屿的景象都被尽收眼底。朝南方望去,逐渐被夜晚的黑暗吞噬的海面上依稀还能看见两个黑色的阴影,那是另外两座毗邻的岛屿。朝北方望去,则是一望无际的深色大海。
面具人在塔顶的窗前停下,眺望着那片大海。
海上有什么东西。
威廉眯起眼睛,看清楚了那些东西的模样。
一整支舰队,正停在距离岛屿不远处的海面上,仿佛是在进行某种阅舰式。舰队几乎全部由最新式的铁甲舰组成。所有战舰的桅杆上都悬挂着同样的圣安德鲁十字星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圭亚那是法国人的地盘,这是侵略。”威廉喃喃自语道。
“美洲是美洲人的地盘,这是解放。”面具人轻松地答道。
威廉抬起头,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找到了一个挂钟,表盘上的时针即将指向七点钟方向。
“现在是哪一年,哪一天?”
“1881年4月17日,基督耶稣复活的日子。”
威廉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日子,干笑一声。
“那么我比基督山伯爵还多蹲了两年。”
“那么您想成为基督山伯爵吗?”
威廉陷入了沉默,面具人转过身来,苍白的石膏面具上仿佛倒映着苍蓝色的天空。
“难道您就真的这么心甘情愿看着这一切发生?亲自扛着旗帜冲锋陷阵,一次一次地从敌人的枪口下死里逃生。到最后,却被自己的‘同伴’以三十块银子的价格出卖。”
“...闭嘴。”
面具人好像没听到威廉的话一样,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讥讽语气接着说道:“叛徒们坐在王座上大啖胜利的果实,流血的勇士却长眠于地底,无人问津。你们面朝着自己想象中的宿敌,却从背后中了一枪。”
“我他妈叫你闭嘴!!!”
威廉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拳打在面具人的胸口。但这具饱经饥饿和病痛折磨的躯体好像变成了一棵稻草,光是维持站姿就己经竭尽全力。面具人纹丝不动,威廉自己却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捂着脸痛哭流涕起来。
面具人安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威廉的耐心消磨殆尽。
就连威廉自己也不知道这具身体里居然还藏着如此多的泪水,他曾以为自己在远渡重洋,被送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来之前就己经耗尽了这辈子的眼泪。
他足足哭了将近十分钟,才抹去脸上的泪痕,挺首腰杆,改变成坐姿,却仍低着头。
“说说你的条件。”
面具人歪了歪脑袋,那张隐藏在面具下的脸也许正在窃喜般地轻笑。
“我只是想要帮助您,送您返回故土,去完成您的未竟之事。”
“别拿这种哄小孩的话术糊弄我!”
威廉抬起头,望向面具人的目光里充满愤怒的火焰:“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作为回答的代替,面具人伸出手,将威廉从地上扶了起来。
然后他领着威廉来到房间的另一侧,那里的桌面上摆着一台工作中的发报机,机器上放置着一份待发送的电报。
“您不是唯一一个受害者。那些自私自利的小人,筑起一座座高塔,却以我们这些可怜人的鲜血和尸骨作为基石。我们被埋在六尺深的土地里,被来自我们的自己的血液堵住喉咙,发不出声音。他们以为我们将和他们犯下的罪行一起被埋葬,永远不为人所知。但他们错了。
每一笔债务都需要被偿还,这些狡诈的骗子躺在德意志的宝藏上享受了十余年的繁荣——现在是收回本金,并索要利息的时候了,那笔宝藏不属于他们。
我们有很多盟友。意大利人,法国人,波兰人,俄国人,所有的受压迫者,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像你我这样的德国人,真正的爱国者。那些叛徒们欠我们所有人一笔债。
我们将会归来,如同闪电撕开那片覆盖在德意志上空的黯淡夜幕。当天空亮起时,他们将会在惊恐中想起我们的名字,所有的叛徒都将在雷霆之下得到清算。”
面具人伸出手,指向发报机旁边那个醒目的发送按钮。
“我想让您来亲手开启这一决定性的时刻,大名鼎鼎的‘恐怖威廉’先生。”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药瓶,交到威廉手中。
“我相信您不会拒绝的。”
威廉的目光停留在那份待发送的电报的内容上,那内容简单到只有一句话:“整个德意志晴空万里。”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不断翻涌的思绪回忆起了很多事。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想起了己不在人世的爱人,想起了战友们的容颜,想起了自己在这座地狱般的岛屿上数十年如一日的漫长等待。
等待...以及希望。关于人生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两个简简单单的词语里。
现在,他的等待己经结束了。
威廉打开瓶盖,将那些无色透明的液体一股脑地倒入口中。
然后他丢下药瓶,在口中的苦涩味道还未完全散去时,猛地按下了那个发送按钮。
发报机被启动了,电路的嗡嗡作响犹如恼人的虫鸣,令人厌烦。这个简短的讯息将会在几分钟内通过加勒比海的海底电缆抵达北美东海岸中转站,再由连接纽芬兰至爱尔兰的大西洋电缆穿过浩瀚的大洋,在联邦所属低地边区阿姆斯特丹市登陆,通过触须一般无处不在的陆上电报网络送到德意志联邦的每一寸土地上。在那个午夜,有许多人正在耐心等待。
头脑有些微微发胀,威廉一手扶住桌板,想要呕吐,干瘪的胃囊里却没有酸液以外的内容物。
这时候他听到了拨动击锤的声音,转头望去,面具人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把手枪,正对着他的眉心。
砰!
枪声响起,威廉的身体重重砸落在地板上,一时间没了气息,在他那额头中央绽放出来的血点犹如一抹鲜红色的圣灰。
面具人收回手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边等待,一边掰着手指头喃喃自语。
“拉撒路啊拉撒路,你看见了吗?我等父神的荣耀。”
一分钟后,他朝重新从地上爬起来的威廉伸出了右手。
“欢迎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现在应该如何称呼您呢?‘恐怖威廉’?‘基督山伯爵’?亦或者...您也许会想要一个全新的名字?
一个真正的,令您的敌人感到恐怖的名字?”
被死亡所拒绝的灵魂回归了人世间,在那双阴暗眼眸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熊熊燃烧。
威廉握住了面具人伸出来的那只手,那只本应该令他感到无比憎恶的手。接着他用干渴的喉咙吐出了那句他早就己经在脑海中思考了一年又一年的话语。
“il nous faut de l'audace, encore de l'audace, toujours de l'audace, et la Allemag sauvée.(我们需要勇敢,勇敢,再勇敢,这样德意志就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