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达家那扇饱经海风侵蚀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带着咸腥的冷风灌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和药味。
陆鸣、青峰和小樱跟在西门羽身后,踏上了天海国冰冷的土地。眼前的景象,如同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他们心头。
贫瘠。死寂。
目光所及,是望不到边的泥泞滩涂,浑浊的海水在低洼处淤积,散发着腐烂海草和淤泥的恶臭。几棵枯槁的树木扭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枝桠间连一只鸟雀都看不见。
远处散落着低矮破败的木屋,歪歪斜斜,墙皮剥落,如同被遗弃的朽骨。屋顶的茅草在呜咽的海风中瑟瑟发抖。
道路?不过是人畜踩踏出来的、泥泞不堪的印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这里…”小樱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怜悯。龙标书院的繁华、温暖和生机,与眼前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苦寒之地,形成了刺眼到残酷的对比。
“哼,比想象中还要破。”青峰冷冷地评价,黑眸扫过那些如同鬼蜮的空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习惯了龙标书院的秩序和力量,眼前这种衰败和无力感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
陆鸣则瞪大了湛蓝色的眼睛,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里…比他在龙标书院当“捣蛋鬼”时见过的最偏僻的角落还要荒凉十倍、百倍!没有嬉闹的孩子,没有吆喝的商贩,没有炊烟,甚至连狗吠都听不见。
只有风穿过破败房屋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哭泣般的呜咽。这就是池达老头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地方?这就是那个叫钱多多的混蛋一手造成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沉重感,沉甸甸地堵在他的胸口。
“欢迎来到天海国。”池达佝偻着背,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自嘲和疲惫,“被大海和绝望囚禁的国度。”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这片生养他却也即将吞噬他的土地,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悲怆。他不再看众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其中一栋相对没那么破败的木屋。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衣的小男孩探出头来。约莫七八岁年纪,有着和天海国天空一样灰蓝色的短发,脸上沾着一点泥灰。
他的眼睛很大,本该是清澈的年纪,此刻却蒙着一层厚厚的阴霾,空洞、麻木,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戒备和…死寂。他看到了池达,眼中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微澜。
“爷爷?”男孩的声音小小的,怯生生的,没有任何温度。
“小伊,我回来了。”池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努力挤出的温和,他伸手想摸摸男孩的头。
男孩——小伊,却像受惊的小动物般,下意识地微微缩了一下脖子,避开了爷爷的手。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池达身后陌生的武者,尤其是他们额头上冰冷的护额,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清晰的恐惧和…憎恶?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让开了门口。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陋,只有几件磨损严重的木制家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鱼腥味和潮湿木头的气味。
一个同样面带愁苦、身形瘦弱的妇人——池达的女儿池娜美,正局促地搓着手,看到父亲带着武者回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安。
“小伊,去帮妈妈准备点热水。”池达吩咐道。
小伊低着头,沉默地走向后厨,全程没有再看陆鸣他们一眼,小小的背影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疏离。
“那孩子…”小樱看着小伊消失的方向,轻声问池娜美,“好像…很怕武者?”
池娜美身体微微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她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边缘,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对不起…请…请不要怪他…他父亲…杨凯…他…”
“杨凯?”陆鸣捕捉到这个名字,疑惑地看向池达。
池达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佝偻着背坐在一张吱嘎作响的木凳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远处海面上隐约可见的巨大桥墩轮廓,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杨凯…是小伊的父亲,我的女婿…也是…我们天海国…最后一位英雄…”池达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带着血和泪的粗粝。
“天海国…太穷了…穷到连像样的武村都没有…只能任由钱多多那样的恶棍用海运掐住我们的脖子…吸干我们的骨髓…”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是杨凯…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渔夫,没有灵力,不会武术…但他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和一颗比大海还要宽阔、还要勇敢的心!”
池达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却灼热的火光,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满希望又无比悲壮的年代。
“他带着一群同样不甘心被奴役的年轻人,用最简陋的工具,用血肉之躯,开始建造这座桥!这座能连接外界,给天海国带来生机的‘希望之桥’!他是我们的英雄!是天海国的光!”池达的声音激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怀念。
“那个时候,小伊才多大啊…”池娜美再也捂不住,泪水无声滑落,她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他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跑到海边,看着爸爸和叔叔们在礁石和风浪里打桩、架梁…他总说,爸爸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英雄!等桥建好了,他也要像爸爸一样,保护天海国…”
池达眼中的火光骤然熄灭,被更深的痛苦和冰冷的绝望取代。
“可是…钱多多…那个恶魔…他怎么能容武桥建好?怎么能容武我们摆脱他的控制?!”池达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无力,“他派来了武者…就在大桥快要合龙的前夕…”
“那天…海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池达的声音变得飘忽,仿佛陷入了最深的梦魇,“杨凯…为了保护正在桥上工作的同伴…为了保护这座凝聚了所有人血汗和希望的大桥…他一个人…挡住了那些武者…”
“他只是一个渔夫啊!他只有一把平时用来伐木的旧锯刀!”池达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被打倒了…那些武者…那些钱多多的走狗…当着所有赶来的村民的面…当着…小伊的面…”
池达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颤抖,仿佛那血腥的一幕就在眼前重演。
“他们…他们把杨凯…活活地…钉在了那座未完工的大桥桥墩上!”池达嘶吼出来,声音撕裂般沙哑,“用他的血…用他的命…警告所有天海国的人!”
“这就是反抗钱多多的下场!”
“爸爸…爸爸的血…流了好多…好多…”小伊泣不成声,几乎下去,“小伊…就那么看着…看着他的英雄爸爸…被…被…”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小伊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呜咽的风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心脏生疼。
陆鸣、青峰和小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站在原地。陆鸣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随即又被一股焚尽五脏六腑的怒火取代!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实质的火焰!
青峰紧抿着唇,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经历过灭族的惨剧,更能理解那种至亲在眼前被虐杀带来的、足以摧毁灵魂的绝望。小伊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在他眼中有了清晰的答案。那是比仇恨更深沉、更彻底的…心死。
小樱早己泪流满面,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看向后厨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心痛和怜悯。
“从那以后…”池达的声音疲惫得如同风中残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天海国…就再也没有‘英雄’了…钱多多的爪牙横行无忌,稍有反抗就是血腥镇压…人们…都怕了…绝望了…连愤怒…都不敢有了…”
他看向后厨的方向,声音里是无尽的苦涩,“小伊…也变了…他不再相信英雄…他恨武者…他觉得…反抗…只会带来更深的痛苦…只会…失去最重要的人…他把自己…关进了壳里…”
压抑的气氛如同浓雾笼罩着池达家,连窗外呜咽的海风都带着悲鸣。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依旧阴郁。陆鸣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晃荡在泥泞的村道上。
特训的疲惫和伤口隐隐作痛,但更沉重的是压在心头那份窒息般的绝望感。小伊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杨凯被钉在桥墩上的惨烈画面,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英雄…真的不存在吗?”他踢飞一块小石子,石子落入浑浊的水洼,溅起几滴泥浆。他低头看着自己裹着纱布、隐隐渗血的左手,又想起青峰的后背,想起西门羽老师被千本刺入的瞬间。力量…守护…真的那么遥不可及?
“喂!小鬼!滚开!”
一声粗鲁的呵斥伴随着嚣张的马蹄声传来。
陆鸣抬头,只见几个穿着黑色武服、满脸横肉的大汉,正粗暴地驱赶着路边几个衣衫褴褛、试图在泥地里翻找些微海货的渔民。他们挥舞着短棍,嘴里骂骂咧咧。
“这点臭鱼烂虾也敢挡钱多多大人的路?活腻歪了?!”
“求…求求你们…我们就靠这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渔民哀声恳求,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护住怀里一个破旧的鱼篓。
“老不死的!”为首的黑武服狞笑一声,扬起短棍就狠狠砸向老渔民护着鱼篓的手臂!
“住手!”陆鸣想也没想,愤怒地吼出声!
那黑武服的手顿在半空,和其他几人一起,带着戏谑和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向陆鸣这个“多管闲事”的小鬼。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村口传来。人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惶恐不安地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通道。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敲打着泥泞的地面,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节奏。
一匹神骏的纯白色高头大马缓缓踱来。马背上,坐着一个与这片贫瘠土地格格不入的男人。
矮胖的身躯裹在剪裁极其考究、却透着俗气的亮紫色丝绸武服里,脖子上挂着一条足有小指粗的金链子,随着马匹的晃动闪着刺眼的光。他的头发稀疏,油光发亮地梳向脑后,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写满了贪婪和刻薄的脸。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咧嘴一笑时,露出的满口刺眼的金牙,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令人不适的光泽。他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肥手,正夹着一根粗大的烟杆,袅袅青烟带着浓郁的、廉价的香气弥漫开来。
他微微眯缝着小眼睛,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土皇帝,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施舍般的快意,扫视着两旁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贱民”们。
钱多多。
这个名字如同瘟疫般在死寂的人群中无声蔓延,带来的是更深沉的恐惧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