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冬雪未消,武则天的梓宫刚迁入乾陵,长安城便被一股更凛冽的寒气笼罩。我缩在史馆的暖阁里抄录《则天实录》,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窗外却传来金吾卫甲叶摩擦的声响——安乐公主的府兵正押解着数十名“谋逆”官员走过,为首的竟是曾为婉儿恩师的太常少卿郑愔。
“礼郎君,昭容有请。”小桃突然闯入,鬓边的银簪歪向一侧,“韦后要废黜太子李重俊,昭容正在太极殿力争!”
我跟着小桃冲进太极殿时,婉儿正跪在丹陛之下,素白的朝服上落满雪沫。中宗斜倚龙椅,韦后与安乐公主并坐在侧,殿中武士按剑而立,气氛肃杀如冰。
“陛下,太子乃国之储君,岂能因安乐公主一言而废?”婉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额角的旧疤因激动而泛红。
安乐公主踢翻脚边的香炉,珠翠满头的发髻晃得人眼花:“上官昭容这是何意?莫非你也想学武则天,干涉废立?”
我躲在殿柱后,看见婉儿袖口滑落半片素绢,上面用朱砂写着“李重俊己结羽林卫”。这是三天前李重俊密使送来的消息,如今竟成了催命符。韦后忽然冷笑一声,抛出一卷黄绢:“昭容还是先看看这个吧——李重俊密函,邀你共谋反逆!”
黄绢在婉儿面前展开,我清楚地看见那是婉儿的笔迹,却被篡改了内容。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惶:“这是栽赃!”
“是不是栽赃,试过便知。”韦后示意武士,“来人,给昭容上刑,看她招是不招!”
千钧一发之际,我冲了出去,挡在婉儿身前:“陛下明鉴!昭容忠心耿耿,怎会通敌?”
中宗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挥手:“拖下去,都给朕拖下去!”
武士上前时,婉儿忽然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玉簪,簪头雕着半朵梅花——那是李贤太子送她的遗物。她将玉簪掰成两段,举起断簪高喊:“陛下还记得天后遗诏吗?‘李武一体,共享富贵’!废太子,便是违天后遗命!”
断簪的脆响惊得中宗一颤,韦后脸色骤变。婉儿趁机呈上一卷新拟的诏书:“这是臣按天后口谕所拟《劝和制》,请陛下劝诫太子与安乐公主,以安社稷。”
中宗接过诏书,韦后与安乐公主对视一眼,悻悻退下。我扶着婉儿走出太极殿时,她的手还在发抖,断簪的碎片扎进掌心,渗出血珠。“他们想借废太子除掉我。”婉儿靠在我肩上,“李重俊那边……”
“我知道。”我替她包扎伤口,“他己在玄武门集结兵力,号称‘清君侧’。”
景龙元年七月初六,李重俊率羽林卫攻破玄武门的喊杀声惊醒了长安城。我跟着婉儿冲进太极殿时,中宗正被韦后拽着往玄武门逃,安乐公主则在收拾珍宝。婉儿拦住他们,展开李重俊的《讨武三思檄》:“陛下请看,太子只诛武三思父子,并无他意!”
檄文上“诛逆臣,清君侧”六个大字刺得中宗脸色发白。韦后尖叫着推开婉儿:“妖言惑众!定是你勾结清党!”混乱中,安乐公主的侍卫挥刀砍向婉儿,我扑过去挡在她身前,刀锋擦着我的手臂划过,血溅在婉儿的素衣上。
“知心!”婉儿扶住我,眼中血丝蔓延。就在这时,武延秀带着金吾卫闯入,长剑首指婉儿:“上官昭容通敌叛国,陛下有旨,拿下!”
婉儿将我推向暗道,自己却转身迎向武延秀,手中紧握着那支断簪:“武延秀,你父亲武三思秽乱宫闱,罪该万死!太子清君侧,何罪之有?”
“找死!”武延秀一剑刺来。
我躲进暗道,透过石缝看见婉儿侧身避开剑锋,断簪划破武延秀的脸颊。她趁机将一卷密诏塞进中宗手中,正是我从史馆带出的武则天临终真迹。中宗看着密诏,终于喝道:“住手!昭容乃奉天后遗命安抚太子,休得无礼!”
武延秀恨恨退下时,婉儿己血染素衣,断簪掉在地上,碎成三瓣。我冲出去抱住她,看见她藏在袖中的缠枝莲纹玉佩也裂了道缝,像是被内力震伤。“他们用震碎玉佩的手法伤我,”婉儿咳出血沫,“想让你以为我……”
“别说了!”我捂住她的嘴,“我们走,离开长安!”
婉儿却摇摇头,从发髻里摸出半片金箔,上面用指甲刻着:“太平公主己伏兵皇城根,速带密诏去相王府。”她将金箔塞进我掌心,又解下颈间的凤纹玉佩系在我腰上,“这是天后所赐,能保你平安。”
我看着她眼中的决绝,知道她又要留下。“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婉儿替我说完,泪水滑落,“我在江南杏花村等你,不做昭容,只做婉儿。”她推我进暗道,“快走!李重俊的人快攻到这里了!”
跑出皇城时,玄武门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回头望去,太极殿的飞檐上,婉儿的身影立在火光中,素衣被血染红,像一朵燃烧的梅花。后来我才知道,她用武则天的真迹逼退武延秀,又冒死劝降李重俊的羽林卫,为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崛起赢得了时间。
而我,带着她的断簪、裂玉和密诏,在太平公主的掩护下逃出长安。行至灞桥时,我将三瓣碎簪和两块裂玉用红绳系在一起,挂在胸前。玉碎的地方渗出微光,拼成一朵完整的梅花,正如婉儿所说,无论怎么碎,我们终会在一起。
景龙政变以李重俊兵败被杀告终,武三思父子伏诛,安乐公主却因中宗庇护安然无恙。婉儿因“平叛有功”,被晋封昭仪,权势更胜从前,却也离死亡更近一步。我在江南的杏花村建了座小屋,每年春天花开时,便对着玉佩喃喃自语,等一个跨越生死的重逢。我知道,她在长安的宫墙里,也一定握着另一半碎玉,等着我。这一世的分离,是为了下一世的相聚,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