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渗入窗帘缝隙,宿舍里仍浸在一种朦胧的灰蓝色里。晏清扬在起床哨前半小时就醒了,这己经成为他军校生活的生物钟——总比那尖锐的哨声早一步睁开眼,仿佛这样就能在纪律严明的世界里偷得半分自主。
他盯着上铺的床板,上面用铅笔写着几个小字,是上届学员留下的"坚持就是胜利"。天花板角落结着一小片蛛网,在晨风中轻微颤动。这样的清晨,在上海的弄堂老宅里,该有卖豆浆的梆子声穿透薄雾,章拂柳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来,用冰凉的听诊器贴他的后背:"晏同学,晨起心率检测。"
金属扣轻击门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声响很轻,却像一滴水落入油锅,瞬间炸醒了他全部的警觉。门被推开时带进一缕走廊的灯光,宋临安的身影立在光影交界处,作训服己经穿得一丝不苟,连武装带都扣到了最紧的那个孔。
"你的被子,"她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棱坠地,"像被坦克碾过的战壕。"
晏清扬坐起身,看着宋临安手里那团软塌塌的军被。昨晚熄灯后,他偷偷拆开被子当毯子盖,现在它皱得像晒干的海带,还保留着他蜷缩时的形状。北京深秋的夜太冷,军校发的薄被根本挡不住从窗缝钻进来的寒气。
宋临安把被子扔回床上,布料在空中展开的瞬间,晏清扬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味。这气味让他恍惚看见章拂柳站在她家那口老樟木箱前,箱子里整齐码着西季衣物,最底下压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土布。
"铺这个。"宋临安从帆布包里抽出一条蓝印花布床单,抖开时带起一阵微风。布面上缠枝莲的纹样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边缘处还有一道明显的折痕,像是被小心收藏了很多年。
晏清扬的指尖触到布料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夏天特别热,章拂柳翻出她外婆的旧物,蓝印花布铺在弄堂的天井里晒太阳。蝉鸣震耳欲聋,她蹲在布匹旁边,用医用剪刀修剪脱线的布边。"外婆说这布能辟邪,"她的刘海被汗水粘在额头上,"你带去北京吧。"
"动作快。"宋临安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她站在床边,影子斜斜地投在墙上,像一柄出鞘的军刀。晏清扬沉默地铺开布单,粗粝的触感着掌心。这种手工织造的土布,在上海周边的小镇己经很少有人会做了。
叠被子的过程像一场默剧。宋临安不时伸手调整棱角,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当两人的手偶尔相碰时,晏清扬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淡白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这让他想起章拂柳手指上那些细小的针眼,都是练习缝合技术时留下的。
"你为什么会带这个来?"晏清扬终于问出口。被子己经叠成标准的"豆腐块",蓝印花布的花纹恰好展现在朝外的两个平面上,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展示。
宋临安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铜铃铛。铃身己经氧化发暗,系着褪色的红绳。"我妈的规矩,"她把铃铛放在被子顶端,"说是压被角保平安。"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汇报训练数据,但放铃铛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晏清扬想起入学第一天,班长从他行李中没收那条蓝印花布时的表情。"违禁品。"对方冷冰冰地说,把布团成一团扔进纸箱。而现在,同样的花纹就铺在他的床上,被驯服成规整的立方体。
窗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是早起巡查的教官。宋临安突然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块大白兔奶糖,迅速塞到铃铛旁边。"奖励。"她说这个词时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很不习惯这种温情表达。
晨光终于漫过窗台,铃铛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晏清扬盯着糖纸上那只熟悉的兔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翻过我档案?上海人,嗜甜?"
宋临安转身往门口走,军靴在地板上留下极轻的印迹。在迈出门槛的瞬间,她头也不回地说:"猜的。"然后顿了顿,"铃铛别弄丢,我妈开过光的。"
走廊的光随着关门声被截断,宿舍重新陷入昏暗。晏清扬伸手碰了碰铃铛,金属表面还残留着宋临安的体温。他剥开糖纸,甜味在舌尖化开的刹那,听见远处传来起床哨的尖啸。这声音往常总让他头皮发紧,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被子上的蓝印花布散发着淡淡的棉麻气息,与军校里无处不在的皮革、钢铁和汗水的味道格格不入。晏清扬把糖纸抚平,夹在《国际关系理论》的扉页里。书页间还夹着章拂柳送他的明信片,背面写着:"龙华寺的桃花开了。"
走廊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同学们陆续出门列队。晏清扬最后看了一眼床铺——蓝白相间的几何图案,沉默的铜铃铛,还有那颗己经消失的奶糖留下的痕迹。这样的组合荒诞又和谐,就像他现在分裂的生活:一边是钢印般规整的军校纪律,一边是从记忆缝隙里不断渗出的江南烟雨。
当他跑步加入晨练队伍时,宋临安己经站在排头,背影挺拔如青松。教官正在训话,说今天要练习战术匍匐。晏清扬低头看了看作训服袖口,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根蓝色的棉线,在橄榄绿的布料上格外扎眼。
晨风吹过训练场,卷起细小的沙尘。晏清扬想起章拂柳说过,蓝印花布是用靛蓝染的,颜色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但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就像某些记忆,你以为己经遗忘,却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以最鲜活的方式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