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军列的车厢里。晏清扬靠在窗边,冰凉的玻璃贴着太阳穴,将北国冬夜的寒意一丝丝渗入肌肤。车厢内此起彼伏的鼾声与新兵们身上散发的汗味混杂在一起,竟让他想起医学院解剖室里福尔马林的气息。
指间夹着的调令己经被体温焐热,纸角微微卷曲。借着时明时暗的月光,那些印刷体的黑字又一次映入眼帘:沈阳军区某部。短短六个字,像六枚钉子,将他的未来钉死在关外的风雪里。窗外掠过的枯树黑影,在纸上投下摇曳的爪痕。
"还没睡?"
对面座位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宋临安不知何时醒了,作训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领口处露出一截深蓝色的毛衣。那是军校统一发放的冬季内衬,穿在她身上却莫名显出几分家常的柔软。
晏清扬下意识将调令折起,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在看什么?"她问,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沙哑。
"没什么。"他将纸条塞回内袋,金属纽扣碰到指尖,冰凉如雪。
宋临安没再追问。她从座位下方摸出保温杯,拧开盖子的瞬间,甜腻的姜味混着蒸汽扑面而来。"炊事班老赵给的,"她将杯子推过来,"说南方人受不了北方的寒气。"
杯壁传来的温度让晏清扬一怔。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年上海的梅雨季,章拂柳站在弄堂口的药房前,捧着同样的搪瓷杯。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进杯里,她却固执地等着他把预防感冒的汤药喝完。
"谢谢。"他接过杯子,热气模糊了视线。茶水入喉的刹那,辛辣的姜味刺得眼眶发热。这味道太过熟悉——华山医院急诊科的值班室里,永远备着这样的红糖姜茶。
"听说你要去的是沈阳军区情报处?"宋临安突然开口。
晏清扬的手指在杯沿收紧。"嗯。"
"那里冬天最冷能到零下三十度。"她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雪原,"比北京还要再冷十度。"
玻璃窗映出两人的倒影。晏清扬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她的重叠在一起,又被疾驰的列车拉长、扭曲。他突然想起毕业前最后一次战术推演,宋临安在沙盘上摆放代表敌军的红色棋子时,也是这样平静的语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国际关系专业吗?"他听见自己问。
宋临安转过头来。月光描摹着她的侧脸,在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因为适合你。"她说,"就像太极拳适合我父亲。"
这个回答让晏清扬哑然。他想起训练场上那个错误的滑步,想起宋临安演示"搬拦捶"时利落的收势。那时她说,太极的"舍己从人"在战场上会死。可她现在却说,国际关系适合他。
保温杯里的姜茶己经见底,杯底沉淀的姜末像黄浦江底的细沙。晏清扬用指尖轻轻搅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老赵怎么会知道我是南方人?"
"我告诉他的。"宋临安拢了拢外套,"上次野外拉练,你对着压缩饼干发了一小时呆。"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是入学后的第一次长途行军,每个人分到三包野战口粮。当其他人都狼吞虎咽时,只有他盯着那块印着"单兵自热"字样的灰色砖块,想起章拂柳总爱塞在他书包里的鲜肉月饼。油纸包着的点心,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其实..."宋临安的声音很轻,"沈阳军区的王参谋长,是我父亲的旧部。"
晏清扬猛地抬头。
"他欠我们宋家一个人情。"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泓深潭,"如果你想..."
"不必了。"他打断她,声音比想象中尖锐。车厢里有几个新兵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朝这边张望。
宋临安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她慢慢站起身,作训服的下摆扫过晏清扬的膝盖。"天亮前会经过山海关,"她说,"那里能看到渤海。"
她离开时带起一阵微风,吹散了保温杯上最后一丝热气。晏清扬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调令在内袋里发烫,仿佛要灼穿他的胸膛。
窗外,月亮隐入云层。黑暗如潮水般漫过车厢,吞没了所有轮廓。在这片混沌中,晏清扬恍惚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站在上海火车站的月台上,背后是闪烁的"K56次上海→北京"的电子屏。章拂柳踮着脚往他背包里塞东西,蓝布裙角沾着晨露。
"到了沈阳记得买棉鞋!"她的声音被汽笛声扯碎,"还有..."
列车启动了。她最后说了什么,他始终没听清。就像现在,他也永远无法知道,宋临安未说完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月光再次穿透云层时,军列正驶过一座铁桥。桥下的冰河反射着冷光,如一把出鞘的剑,将大地劈成两半。晏清扬望着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明白:有些路,一旦启程就再不能回头。就像这列北上的军列,就像他与章拂柳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
保温杯底的最后一点姜茶己经凉透,在杯壁上凝成琥珀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