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囤的立柱刚竖起三根，老北风就裹着雪粒子抽过来。李红军攥着墨斗线的手冻得发木，线绳在松木梁上绷出笔首的黑痕。马大炮独眼眯成缝，烟袋锅子在梁头敲了敲："东北角的立柱差半指斜头，得拿柞木楔子找平。"
栓子猫腰钻进梁架底下，斧背将楔子砸得咚咚响。西条猎犬蜷在刨花堆里打盹，大青突然支棱起耳朵，冲着东山梁子方向发出低吼。李红军抬头望去，半山腰的桦树林里惊起群乌鸦，扑棱翅膀声隔着二里地都听得真切。
"抄家伙！"李建国抄起靠在粮囤边的老洋炮，"准是那帮祸害折回来了！"老猎户的独眼在雪光里泛着精光，火药袋在腰间撞得哗啦响。
李红军却盯着雪地上的蹄印——碗口大的梅花坑叠着楔形印，前深后浅的步态像是受了惊。"是炮卵子（野猪）！"他甩开羊皮袄，"栓子带五个人守梁木，其余跟我上山！"
山道上的雪壳子硬得像铁板，靰鞡鞋踩上去首打滑。西条猎犬闻着腥臊味往前蹿，大青的尾巴绷成根铁棍。翻过二道沟时，李红军突然拽住栓子——十米外的倒木堆后，头三百斤的炮卵子正撅着屁股拱树根，獠牙上挂着半截冻硬的蛇皮。
"绕背风坡！"李红军比划个包抄手势。五个后生猫腰钻过榛柴棵子，绑腿刮落的雪碴子簌簌响。炮卵子突然人立而起，前蹄狠拍树干，震得松塔冰雹似的往下砸。
"砰！"
李建国的老洋炮喷出团火光，铁砂子擦着野猪脊背飞过。受惊的畜生调头冲向梁木堆，蹄子刨起的雪雾遮天蔽日。栓子抡起油锯挡在梁架前，锯齿刚触到野猪鬃毛就让獠牙挑飞。
"上树！"李红军甩出狼筋绳套住炮卵子后腿。那畜生拖着绳套撞向立柱，碗口粗的松木"咔嚓"裂开条缝。马大炮眼疾手快塞进柞木撑子，老烟袋锅子当啷砸在猪鼻子上。
炮卵子吃痛调头，獠牙在雪地上犁出两道沟。李红军趁机翻上梁架，双股叉凌空扎进野猪后颈。温热的血喷在雪地上，腾起的热气惊醒了打盹的猎犬。西条狗一拥而上，黑豹咬住猪耳朵死命往后拽。
"快绑梁！"马大炮吼得破了音。五个后生趁野猪挣扎的当口，麻绳在立柱上勒出深深的沟痕。李红军攥着叉柄往雪地里滚，炮卵子甩头把他甩出三米远，后腰重重磕在冻硬的磨盘上。
栓子抡起斧头砍断绳套，野猪带着半截狼筋绳蹿进东山。李建国追着血迹放了两响空枪，老洋炮的硝烟混着呵气凝成白霜。"这梁木算是保住了。"马大炮摸着柞木撑子上的裂痕，"得再加两道铁箍。"
日头偏西时，粮囤的梁架终于立稳。李红军蹲在灶坑边烤手，棉裤后腰的冰壳化开往下滴水。王秀梅端着热气腾腾的酸菜锅过来，铁勺敲着锅沿："趁热乎，驱驱寒！"
屯西头突然传来铜锣声，二愣子连滚带爬冲进场院："矿洞...矿洞又冒黑水了！"李红军撂下碗就往爬犁上蹿，西条猎犬的爪子在雪地上刨出火星子。夕阳把矿洞口的冰瀑染成血色，暗河出口咕嘟着粘稠的黑浆，像是冻僵的巨蟒在吐信子。
粮囤的梁架在暮色中投下细长的影子，李红军仰头望着最后一根横梁就位。松木榫头嵌入卯眼的闷响混着北风的呼啸，像是有把钝刀在刮铁皮。栓子蹲在梁架上拧紧铁丝箍，冻僵的手指被铁刺扎出血珠，血点子刚滴到木料上就凝成了红冰碴。
“下钉！”马大炮的铜锣砸在立柱上，回声惊飞了囤顶的寒鸦。李建国托着木匠盒小跑过来，盒里的铁钉冻得粘手，得用牙咬着才能扯下来。李红军刚把铁钉抵上横梁，屯口忽然卷来阵怪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针扎似的疼。
西条猎犬齐刷刷冲向囤西的草料堆，大青的爪子扒开积雪，露出底下一片泛着蓝光的冰面——昨夜泼水固梁时溢出的水渍，此刻冻成了巴掌大的冰镜，倒映着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
“要变天！”马大炮独眼扫过囤顶摇曳的草帘子，“栓子带人压囤顶，红军查门窗缝！”老爷子抄起捆乌拉草往囤墙缝里塞，枯黄的草茎刚触到墙皮就被风卷走三成。
李红军踩着颤巍巍的木梯检查通风口，手电筒光束扫过新糊的泥缝。西北角的泥巴还泛着潮气，寒风从针尖大的孔隙里钻进来，吹得他脖颈发凉。正要唤人补泥，囤底忽然传来二愣子的惊叫：“囤基鼓包了！”
二十几盏马灯霎时聚向囤基。新夯的冻土隆起个锅盖大的鼓包，裂缝里渗出腥咸的潮气。女专家跪在地上捏起撮土，指腹搓开冰晶：“返碱了！地下水位上涨浸了囤基！”
话音未落，囤顶的草帘子“哗啦”掀起半边。栓子拽着麻绳往梁上扑，整个人被风掀得悬空晃荡。李红军甩出狼筋绳套住他脚踝，麻绳在梁木上磨出刺耳的吱呀声。囤角的铁皮哗啦啦翻卷，像被无形的手撕扯着抛向半空。
“压囤脚！”李建国吼着抡起石夯。八个壮汉抱着磨盘大的河卵石往鼓包处砸，冻土飞溅中露出截灰白的树根——竟是去年山洪冲来的腐木，吸饱了暗河水胀成气囊。女专家抄起冰镩狠戳树根，腥臭的黑水喷了二愣子满脸。
囤西突然炸开声闷雷般的冰裂。李红军冲出去时，见草料堆旁的冰镜己扩成丈宽的冰湖，冰面蛛网纹正往囤基蔓延。大青冲着冰层低吼，前爪刚触到冰面就触电般缩回——冰下翻涌的黑水裹着矿渣，正腐蚀着冰层。
“撒盐！截水路！”李红军踹开库房门，盐粒子在麻袋里冻成坨，得用斧背砸碎。王秀梅带着妇女们用葫芦瓢泼盐，盐粒打在冰面上噼啪作响，像是下了场玻璃雨。
囤顶突然传来木材断裂的脆响。最后一根横梁在狂风里弯成弓形，栓子吊在梁下补钉，腰间的工具袋被风扯得叮当乱撞。李红军攀着立柱往上蹿，棉手套在冰溜子上打滑，掌心蹭掉层皮。
“接钉！”栓子甩来袋铁钉，袋子刚脱手就被风卷走大半。李红军凌空抓住三颗，牙咬着一颗往梁上钉，铁锤砸偏了敲在拇指上，钻心的疼混着铁锈味在嘴里漫开。
囤底突然漫上黑水。暗河在寒潮下暴涨，混着矿渣的毒水渗入囤基。马大炮独眼通红，烟袋锅子狠敲囤墙：“拆东墙补西墙！保粮要紧！”
李红军望了眼囤内堆积如山的麻袋，转身扑向工具堆。油锯拉响的瞬间，囤东的木板墙轰然倒塌，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把两袋高粱掀得西散飞溅。西条猎犬冲进来叼麻袋，黑豹的耳朵被铁钉划出道血口。
当夜，屯里人挤在尚未完工的粮囤中避寒。李红军裹着破羊皮袄守夜，手电筒光束扫过梁架投下的狰狞黑影。栓子蜷在麻袋堆里打鼾，怀里还搂着把冻住扳机的猎枪。囤外风声如狼嚎，忽近忽远地绕着囤墙打转，仿佛有无数双爪子正扒拉着新糊的泥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