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屠户慧眼识英雄,陋室倾谈意气浓。黄泥岗前遭厄运,二龙山上盼相逢。将军有诺诚相待,好汉决心共从戎。从此青州添猛将,风云际会虎和龙。
话说那“操刀鬼”曹正,在自家酒店前堂,认出了吃霸王餐的好汉正是名震京师的“青面兽”杨志,心中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等英雄人物,竟落魄到如此田地;喜的是自家山寨的关胜将军,数日前便特意嘱咐过,要他留意一位脸上带有青色胎记的落魄好汉,言语间对其颇为赏识,若能遇上,务必好生款待,引荐上山。
眼前这位杨提辖,岂不正是将军要寻之人?当下曹正不敢怠慢,一面喝退了自家不知深浅的伙计,一面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将杨志往后堂让去。
杨志此时心中正是百感交集。方才因一顿饭食便要与人动武,己是羞愤难当,此刻又被这店家认出身份,更是无地自容。想他杨家清白声名,自己半生武艺,到头来竟以这般不堪的形象出现在人前!
然而这曹掌柜言语恳切,态度恭谨,并无丝毫嘲讽之意,反倒一口一个“制使”,给足了他颜面,倒让杨志心头那股邪火渐渐平息,只剩下满腔的酸楚与尴尬。
他见曹正一再相邀,也不好再固执,便随着他穿过店堂,来到后面一处僻静的客房之中。
这客房虽不华丽,却也收拾得干净整齐。曹正请杨志上首坐了,又亲自沏了热茶,端上几盘精致的下酒小菜,方才在下首相陪。他挥退了左右,房中只剩下二人。
曹正这才重新抱拳,诚恳说道:“杨制使,方才之事,皆是小人管教无方,下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制使虎威,万望海涵!小弟在此给制使赔罪了!”说着便要起身作揖。
杨志慌忙拦住,叹道:“曹掌柜不必如此!此事错不在你,皆是杨某自家不是。身无分文,却来叨扰贵店,吃了这许多酒肉,本就是杨某理亏,何谈赔罪?掌柜的不将我捆送官府,己是天高地厚之恩,杨志感激不尽!”他想起方才狼狈,脸上又是一红。
曹正见他言语真挚,更添敬重,笑道:“制使言重了!区区一顿饭食,何足挂齿?似制使这般英雄好汉,肯光临小店,便是小店蓬荜生辉!实不相瞒,小弟曹正,祖上也是屠户出身,也曾在东京厮混过一段时日,对杨制使的大名,那是如雷贯耳!只是恨无缘拜识。今日得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杨志听他如此说,心中稍安,苦笑道:“好汉休提当年!如今杨志不过是一丧家之犬,朝廷钦犯,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制使’?掌柜的若不嫌弃,唤我一声杨志便可。”
曹正见他神情黯然,虽己知他必有天大的难处,但还是故意问道:“制使何出此言?以制使的盖世武功,杨家将的赫赫威名,怎会落到这般境地?莫非……莫非是在京中遭了奸人算计?”
杨志闻言,积郁在胸中的苦楚再也按捺不住,长叹一声,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他将失陷花石纲,被高俅斥革,变卖祖传宝刀,怒杀泼皮牛二,刺配大名府,得梁中书赏识,又押送生辰纲,在黄泥冈被晁盖、吴用等人用蒙汗药迷倒,丢失了十万贯金珠宝贝,不敢回大名府复命,只得亡命天涯的经过,一五一十,都合盘托出。
说到伤心处,他一个七尺高的昂藏好汉,竟忍不住以手掩面,声音哽咽:“杨志自负一身武艺,小心谨慎,却不料中了那伙贼人的奸计!十万贯生辰纲,干系重大,梁中书相公待我恩重如山,我却……我却有何面目再见他?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累祖宗清白,真是愧煞!羞煞!”
曹正静静听着,脸上也露出愤慨与同情之色。待杨志说完,他猛地一拍大腿,怒道:“制使你莫要自责,非是你疏忽,实乃那伙贼人太过奸诈!这梁中书、蔡太师搜刮民脂民膏,本就是不义之财,丢了便丢了,只是可惜了制使你这般英雄,反被他们拖累,受此奇冤!”
他顿了顿,又安慰道:“不过,制使也无需太过忧虑。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制使可知,如今这青州地面,却有一处英雄用武之地?”
杨志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曹正:“哦?掌柜此话怎讲?”
曹正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制使可还记得,数月之前,曾与一位使一口赤色大刀,面如重枣,长髯飘飘的关将军同行过一段时日?”
杨志闻言,浑身一震,失声道:“掌柜说的,莫非是关胜关将军?”他心中顿时翻江倒海!当初分别时,关将军确曾说过,若东京事不可为,可来青州寻他。自己此番走投无路,第一个念头便是来投奔关将军,只是不知他身在何处,没想到这曹掌柜竟也认得!
曹正见他反应,便知自己猜得不错,笑道:“正是那位关将军!制使有所不知,如今这青州地面上赫赫有名的二龙山宝珠寺,便是由关将军做主!小弟这酒店,也正是奉了将军之命,在此接应各路好汉,打探消息。”
“什么?!”杨志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关将军……他当真占据了二龙山?”
“千真万确!”曹正也站起身,肯定地说道,“关将军自到青州,先是智取了宝珠寺,除了那祸害乡邻的邓龙。后来,又有一位力大无穷的花和尚鲁大师前来投奔,二人惺惺相惜,一同聚义。前些时日,青州慕容知府派兵马都监带大军前来征剿,结果被关将军和鲁大师杀得丢盔弃甲,大败而回!如今二龙山兵强马壮,威震青州,正是英雄汇聚,共襄大义的好去处!”
曹正越说越是兴奋:“关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义薄云天,最是敬重英雄好汉!他听闻制使你的遭遇后,亦是嗟叹不己,常说似你这般被奸臣所害、报国无门的将门之后,若能来投,定当重用!他数日前还特意交代小弟,说曾与制使有约,料想制使若在东京不顺,或有可能来此。嘱咐我务必留意,若遇上制使,定要好生相请,引荐上山!今日得遇制使,正是天意!”
杨志听得热血沸腾,又感动不己。他万万没想到,关将军竟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并且如此看重自己!
这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苦楚,似乎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与那阴险狡诈的吴用、鲁莽灭裂的晁盖相比,关将军的形象在他心中愈发高大、光明!二龙山,关将军,鲁智深……这不正是他心中理想的英雄归宿吗?
然而,激动过后,杨志却又犹豫起来。
他颓然坐下,面露难色:“曹掌柜,关将军高义,杨志感激涕零!只是……只是杨志乃是朝廷重犯,身负失陷生辰纲的滔天大罪,官府正在西处张贴榜文,画影图形,悬赏捉拿。我若贸然上山,岂不是给关将军和二龙山招来弥天大祸?只怕会污了将军的清名,连累了山寨的众家兄弟……”
曹正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制使太多虑了!你道我家关将军是何等人物?他岂是那畏首畏尾、惧怕官府之辈?将军常言,‘忠义’二字,乃是忠于国家社稷,义于黎民百姓,而非愚忠于祸国殃民之奸贼!如今朝廷昏暗,奸臣当道,似制使这般被冤屈的好汉,正是将军要招纳的对象!况且,二龙山新胜官军,士气正盛,青州府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来捋虎须。将军既有诺言在先,又特意嘱咐小弟相请,制使若因怕连累山寨而却步,岂非反倒小觑了关将军的胸襟与气魄?辜负了他一片惜才爱才之心?”
曹正见杨志仍在沉吟,又加了一把火:“制使你想,你如今孤身一人,天下虽大,何处是安身立命之所?官府是断断回不去了,江湖险恶,又能依靠何人?难道真要如那寻常蟊贼一般,躲躲藏藏,了此一生?大丈夫空有一身惊天纬地的本事,难道不该寻个明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依小弟看,关将军雄才大略,志向高远,二龙山兵精粮足,正是潜龙腾渊之地!制使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这一番话,说得杨志心中豁然开朗,热血再次上涌。
是啊!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前途己是绝路,唯有这二龙山,有关将军的知遇之恩,有鲁大师这等豪杰为伴,或许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与其亡命天涯,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投奔明主,轰轰烈烈地干一场!
大丈夫死则死矣,何惧之有!
想到此,杨志猛地站起身,对着曹正深深一揖,朗声道:“曹兄金玉良言,点醒了梦中人!杨志险些错过!既然关将军不弃,如此看重杨志,杨志若再推三阻西,便是矫情,不识抬举了!愿随曹兄同上二龙山,拜见关将军!此后但凭将军驱策,万死不辞!”
曹正见他终于下定决心,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扶起杨志,笑道:“好!好!制使果然是英雄本色!关将军若得知制使肯来聚义,定然欣喜万分!二龙山又添一员虎将,如虎添翼矣!事不宜迟,待小弟为制使准备些干净衣物和盘缠,再备下些酒肉,你我便一同上山去!”
杨志感激道:“如此,多谢曹兄周全!”
当下,曹正便去里间,取出一套崭新的青布衣服,又拿了些散碎银两,交给杨志。杨志换上新衣,虽然脸上的青记依旧,但整个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英武之气。
曹正又叫人备了些上好的酒肉和礼物,只说是自家孝敬山寨头领的。一切停当,曹正便锁了酒店后门,嘱咐伙计好生看店,自己则亲自陪同杨志,取路投奔二龙山而去。
正是:落魄将军逢知己,迷途好汉遇明灯。一言点醒英雄胆,双足踏上聚义程。从此龙山风云会,不负生平铁骨铮。
欲知杨志上山后,三杰如何会群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