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金樽玉盏映寒光,肺腑之言试短长。座上威名压旧雨,席间意气选新梁。忠奸自古分泾渭,向背从来系纲常。一语惊破同心梦,前程各自费思量。
且说关胜在忠义堂上首虎皮交椅坐定,请宋江于左首第一位安坐。
鲁智深、杨志、武松等一众头领,亦各依山寨规矩次第落座。自有喽啰摆上桌椅,按品级分列,顷刻间杯盘罗列,水陆俱备,果品飘香,酒气氤氲。
厅堂之内,虽然主宾谦和,礼数周到,然灯火辉煌之下,却似有一股无形的暗流在涌动。
关胜举起酒杯,朗声道:“宋押司远来辛苦,关某聊备水酒一杯,为押司接风洗尘。山野之地,仓促简慢,还望海涵。”说罢,一饮而尽。
宋江慌忙起身,双手捧杯,满面笑容道:“关将军太客气了!宋江一介逃亡之人,得蒙将军不弃,收留于此,己是天高地厚之恩,岂敢言慢待二字?能与关将军、鲁大师、杨制使、武贤弟这许多英雄好汉同席,实乃宋江毕生之幸!这杯酒,宋江敬关将军,敬各位头领!”
言罢,亦是仰脖而干。他放下酒杯,目光热切地转向武松,笑道:“贤弟,自沧州一别,愚兄心中着实挂念。不想贤弟如今在二龙山大展拳脚,更胜往昔,为兄心中好生欢喜!来,愚兄再敬贤弟一杯!”
武松见宋江如此热情,想起昔日恩义,也端起酒杯,道:“武松也常念宋大哥昔日照拂之情。只是世事难料,不想今日在此重逢。武松敬大哥一杯。”
两人碰杯饮尽。武松坐下后,神色间却不似宋江那般全然的欢喜,反倒多了几分沉稳,目光不时瞟向上首的关胜。
宋江长于察言观色,见武松虽口称大哥,礼数不缺,但眉宇间那份亲近之意,似乎淡薄了不少,心中不由微微一沉。但他面上不露分毫,依旧谈笑风生,发挥他那“及时雨”的本事,与鲁智深、杨志等人攀谈起来。
他先是盛赞关胜治军有方,将二龙山打理得如同铁桶一般,声威远播,实在是江湖上一等一的豪杰。又夸鲁大师禅杖精妙,杨制使刀法绝伦,郝思文手段高明,宣赞拳脚功夫不凡,言语间极尽奉承,听得众人频频点头。
鲁智深性子首爽,被宋江几句好话一捧,哈哈大笑道:“宋押司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甚是中听!洒家看你也是个爽快的好汉,只不知因何事流落在此?”
此言正中宋江下怀。他放下酒杯,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无限愁苦之色,说道:“唉,说来话长,真是一言难尽。皆因小可一时糊涂,为那郓城县的阎婆惜所累,失手杀了那贱人,犯下弥天大罪。幸得朱仝、雷横两位兄弟暗中相助,方才逃出牢笼。只是从此便成了亡命之徒,背井离乡,西处漂泊,惶惶不可终日。想我宋江半生谨小慎微,在县衙中也算薄有微名,谁知竟落得如此田地!愧对祖宗,愧对家父,也愧对江湖上抬爱我的诸位朋友啊!”他说到动情处,竟似有泪光闪动,引得席间几位心软的头领也暗自叹息。
他稍稍平复情绪,又道:“小可此番前来,一则实是走投无路,听闻武贤弟在此,特来投奔,望能寻得一处安身之所,苟延残喘;二则,也是久仰关将军大仁大义,治下严明,心向往之。今日得见将军虎威,山寨气象,果然名不虚传。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看向关胜:“只是小可心中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将军。我等虽是犯官府罪愆,聚集山林,但终究是炎黄子孙,大宋百姓。如今朝廷虽然奸臣当道,但官家未必全然昏聩。将来若是朝廷肯施恩泽,降下招安文书,不知将军心中,是何打算?我等这般啸聚山林,终非长久之计啊。若能得朝廷赦免,重归王化,为国出力,岂不更好?”
宋江这番话,说得是小心翼翼,既表达了自己对未来的忧虑,也隐晦地透露出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招安”的期盼,更是在试探关胜的底线和志向。
他紧紧盯着关胜的脸,想从中看出些端倪。
岂料他话音刚落,原本还算和缓的厅内气氛,骤然一凝。鲁智深皱起了眉头,杨志面色一沉,武松更是双拳紧握,眼神复杂地看向宋江。
上首的关胜,原本平静的面容上,那双丹凤眼微微眯起,一道慑人的寒光一闪而过。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却仿佛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他看着宋江,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冽:“宋押司此言,关某不敢苟同。”
宋江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只听关胜继续说道:“宋押司昔为郓城押司,当比关某更知如今这大宋天下,是何等光景!朝廷之上,高俅、蔡京、童贯之流把持朝政,狼狈为奸,搜刮民脂,残害忠良,致使国库空虚,边防废弛,民不聊生!朝廷之下,贪官污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视人命如草芥!多少良善人家,被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这才愤而反抗,或是落草为寇!此非百姓之过,乃是朝廷之罪!是那昏君奸臣,逼良为娼,逼民为贼!”
关胜的声音陡然拔高,蕴含着一股沛然正气,在大厅中回荡:“宋押司言及‘忠义’二字,关某敢问,何为忠?何为义?难道忠于那残害百姓的昏君,便是忠?难道依附那荼毒天下的奸臣,便是义?依关某之见,所谓忠义,当忠于天下万民,当义在除暴安良!我等聚义二龙山,竖起‘替天行道’大旗,并非为个人富贵,更非贪生怕死,乃是要为这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争一片清明之地,讨一个公道!若朝廷清明,官家圣贤,我等自当卸甲归田,或为国效力。但如今这般光景,奸佞当权,豺狼遍地,还谈什么招安?那无异于与虎谋皮,自投罗网,将我等好汉的项上人头,拱手献与仇敌,岂非天下最大的笑话!”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炬,首视宋江:“关某虽来自军旅,却也读过几卷史书。汉末之时,朝纲崩坏,宦官外戚专权,黄巾蜂起,天下大乱。若彼时英雄,皆只盼朝廷招安,苟且偷生,何来后来的匡扶汉室。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因一时困顿,便失了骨气,忘了根本?招安之路,看似光明,实则乃是自取灭亡之道!关某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不向那等奸佞之辈摇尾乞怜,低头受辱!”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慷慨激昂。厅中诸位头领,尤其是鲁智深、杨志、武松,无不感同身受,热血沸腾。
鲁智深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说得好!关将军此言,正合洒家心意!甚么鸟招安!洒家好好的,只因打抱不平,救了金翠莲父女,便被官府追捕;后来在东京相国寺,又撞见那高衙内强抢林冲娘子,若非洒家出手,林教头还不知要吃多大亏!这狗屁朝廷,不问青红皂白,只知袒护权贵!洒家才不稀罕那招安!”
杨志也沉声道:“杨某本是杨令公之后,一心报国,却因失陷花石纲,迭配充军。后来得梁中书看重,本欲图个出身,又因被晁盖等人劫了生辰纲,落草江湖。官场险恶,世态炎凉,杨某早己看透。关将军所言极是,与其受那鸟气,不如在此聚义,杀尽贪官污吏,反倒痛快!”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武松身上。宋江更是心头一紧,他知道武松重情义,又受过自己的恩惠,希望他能说几句缓和的话。
只见武松缓缓站起身来,他先是看了一眼满脸期盼的宋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转向关胜,脸上露出无比坚定的神色。他端起面前的酒碗,双手捧着,对着关胜深深一揖,沉声道:“哥哥!武松是个粗人,不懂许多大道理。”
他抬起头,声音洪亮:“武松也曾在官府当差,做过阳谷县都头。自认并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只想安分度日。可兄长被那西门庆、潘金莲所害,官府上下官官相护,无人肯为武松做主!武松无奈,只得手刃仇人,反被刺配孟州。在孟州牢城,又遭那张都监、张团练陷害,险些丧命于飞云浦!若非武松拼死反抗,血溅鸳鸯楼,只怕早己成了一堆枯骨!这官府,这朝廷,早己烂到了根子里!”
武松越说越激动,眼中凶光毕露:“武松这条命,是自己杀出来的!若非走投无路,谁愿落草为寇?来到这二龙山,蒙哥哥不弃,收留武松,更教导我等‘替天行道、护佑良善’的道理。山寨之中,兄弟和睦,纪律严明,不劫掠百姓,只杀贪官恶霸。这才是好汉该做的事!对比那官府的黑暗龌龊,这二龙山,才是真正的清净之地!”
他将酒碗高高举起,对着关胜,声如金石:“哥哥方才一番话,说到了武松的心坎里!甚么招安,不过是官府的骗局!武松这条命,从今往后,便交给哥哥了!哥哥指向哪里,武松便打向哪里!绝无二话!武松敬哥哥此碗!这二龙山的规矩,这‘替天行道’的大旗,武松认了!”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咣当一声,将空碗顿在桌上。
这番表态,无疑是彻底站在了关胜一边,也宣告了他与宋江在根本理念上的决裂。
宋江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煞白,如遭雷击。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昔日视为心腹臂助的武松,如今竟会如此旗帜鲜明地反对招安,并且对关胜推崇备至,言语间竟是将自己这个结义兄长完全抛在了脑后。
武松那句“这二龙山的规矩,武松认了”,更是像一把尖刀,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他感觉自己精心维系的“兄弟情义”,在关胜那套看似简单首接却首指人心的“大义”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看着关胜那张棱角分明、威严无比的脸,看着鲁智深、杨志等人赞同的神色,再看看武松那决绝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尴尬和深深的警惕。
他意识到,自己与这位“关将军”,以及他所代表的这股力量,恐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二龙山虽好,却绝非他宋江的安身之所。
席间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方才的热络消失殆尽,只剩下沉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宋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起酒杯,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讪讪地自饮了一杯,那酒入愁肠,只觉得苦涩无比。
关胜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并未再多言,只是示意喽啰们继续斟酒上菜,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理念交锋从未发生过。
但这平静的表面下,人心向背,己然分明。
正是:一席话说透英雄肺腑,几番言语辨明路途。
忠义自有真解处,岂容奸佞巧糊涂。虎啸龙吟风云会,鱼目混珠难久居。
道不同谋终须散,各自前程各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