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崛起之路:从“左庶长”到“武安君”的军功逆袭
白起(?—公元前257年),芈姓,白氏,名起,生于秦国郿县(今陕西眉县),其家族虽属楚国王室分支,却因秦楚联姻与军功爵制,在秦国扎根为新兴军事贵族。秦昭襄王时期(前306—前251年),秦国经商鞅变法己蜕变为“奖励耕战”的战争机器,白起以“善用兵”崭露头角,从基层武官逐步晋升,公元前294年任“左庶长”,开启了波澜壮阔的军事生涯。
白起的崛起,得益于秦国“二十等军功爵制”的公平性——士兵凭斩首数晋升,将领凭胜绩擢升。他首次独立统兵是在伊阙之战(前293年),面对韩魏联军24万人(《史记·秦本纪》),采用“避实击虚、各个击破”战术:先以少量兵力钳制韩军主力,亲率精锐突袭魏军,利用魏军“怯战避敌”的心理弱点,迅速击溃其指挥系统,继而回师全歼韩军。此役斩首24万,创下单场战役歼敌纪录,白起因功升“国尉”,跻身秦国顶级将领之列。
二、军事巅峰:在列国战场缔造歼灭神话
1. 鄢郢破楚:水攻战术的惊世应用
公元前279年,白起奉命攻楚。楚国“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但郢都(今湖北江陵)地处江汉平原,易受水攻。白起采取“掏心战术”,率秦军沿汉江东下,先破邓(今湖北襄阳)、鄢(今湖北宜城),在鄢城之战中,他命士兵在蛮河上游筑坝蓄水,开渠灌城,“水溃城东北角,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水经注·沔水》),创造了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水攻战例。次年攻破郢都,楚顷襄王被迫迁都陈(今河南淮阳),楚国从此元气大伤,史称“鄢郢之役,楚国削”(《史记·苏秦列传》)。
2. 华阳速胜:闪电战的早期范本
公元前273年,赵魏联军攻韩华阳(今河南新郑),白起率秦军“倍道兼行”,仅8日急行军至战场,趁联军“恃胜而骄”,夜袭魏军营垒,“大破魏于华阳之下,走芒卯,斩首十三万”(《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继而与赵将贾偃战,“沉其卒二万人于河中”,创造了“兵贵神速”的经典战例,展现了秦军“铁三角”(白起为将、范雎为相、秦昭襄王为君)的高效协作。
3. 长平绝唱:歼灭战思想的终极演绎
公元前260年,秦赵为争夺上党(今山西长治)爆发长平之战,这是白起军事生涯的巅峰,也是中国古代军事史上最惨烈的战役。面对赵将廉颇的“坚壁清野”策略,白起采用“诱敌深入、分割围歼”战术:
? 第一阶段(对峙):以王龁为先锋,故意连败,诱使赵军(换将赵括)脱离丹河防线;
? 第二阶段(分割):派2.5万奇兵切断赵军退路,5千骑兵分割赵军主力与辎重部队,形成“口袋阵”;
? 第三阶段(围歼):断粮46天的赵军“内阴相杀食”,突围时“其将帅死者五人,斩首八万级”(《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最终45万赵军(含降卒)被歼灭,仅240名幼卒被放回赵国报信。
长平之战后,白起力主“乘胜灭赵”,但秦昭襄王受范雎“恐其功高”的挑拨,命其撤军,错失灭赵良机。此役后,山东六国“闻白起之名而胆寒”,秦国“卒兼天下”的大势己定。
三、战术体系:在血与火中淬炼的战争哲学
白起的军事成就,源于其对“歼灭战”理论的创造性实践,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战术体系:
1. “料敌合变”的情报战思维
白起每战必“先知敌情”,据《战国策》记载,他攻楚前“遣间谍入楚,尽得楚之地理险易、兵粮虚实”,甚至精确到“楚相昭阳嗜鱼,可诱以重利”。长平之战中,他利用赵括“纸上谈兵”的弱点,故意泄露“怯战”情报,诱使其贸然出击。
2. “以战养战”的后勤革命
秦军后勤依赖“耕战体系”,但白起更进一步:攻韩魏时,“收其田宅,虏其子女,迁其重器”,将占领区转化为补给基地;攻楚时,“决汉水灌鄢城,既破楚军,因粮于楚”,减少对后方运输的依赖。这种“以战养战”策略,使秦军能在远离本土的战场长期作战。
3. “杀降立威”的心理战术
白起的“人屠”称号,源于其大规模杀降政策:伊阙斩首24万,鄢郢溺毙数十万,华阳沉卒2万,长平坑杀45万。这种行为虽遭后世诟病,却有明确的战略意图——通过恐怖威慑瓦解敌方抵抗意志,“使天下知秦之威,而不敢与秦抗”(《商君书·赏刑》逻辑的极端化)。史载“楚卒闻白起将,皆憟惧”,正是心理战的成功。
4. “因敌制宜”的指挥艺术
面对不同对手,白起灵活变换战术:
? 对韩魏(技术型军队):利用其“各怀鬼胎”的弱点,集中兵力各个击破;
? 对楚(庞大陆军):发挥秦军机动性优势,水攻配合奇袭,首击腹心;
? 对赵(骑兵强国):以山地战限制骑兵优势,用“堑垒战”将赵军拖入消耗战,最终围歼。
西、悲剧落幕:在权力漩涡中的功臣末路
长平之战后,白起与秦昭襄王、范雎的矛盾激化:
? 战略分歧:白起主张“宜将剩勇追穷寇”,而范雎担心其“灭赵后功高震主”,以“秦兵劳”为由劝秦王撤军;
? 将相失和:公元前259年,秦再次攻赵,白起称病不出,认为“赵人集怨于秦,上下一心,未可轻伐”,秦王强令其出征,白起拒不受命,“臣宁伏受重株而死,不忍为辱军之将”(《战国策·中山策》)。
公元前257年,秦昭襄王以“其意怏怏不服,有余言”为由,赐白起自尽。临终前,白起长叹:“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手持秦王所赐利剑自刎于杜邮(今陕西咸阳),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五、历史评价:在功勋与争议中定格的战争坐标
1. 军事史上的“歼灭战之父”
? 战术创新的里程碑:白起将“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作为战争核心目标,比克劳塞维茨《战争论》早2000年提出“歼灭战”理论,其“围点打援”“诱敌深入”等战术,至今仍是军事教材的经典案例。
? 秦军锐士的塑造者:他缔造了“秦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使“虎狼之师”成为秦军的符号,首接加速了六国走向灭亡的进程。梁启超评价:“白起一人,实战国史中第一大关键人物也,其功在秦,与商鞅相埒。”
2. 争议缠身的“人屠”形象
? 杀降政策的争议:长平坑杀45万降卒,被视为“反人类”行为,宋代何去非批判:“白起、王翦,皆秦之良将也,白起以狙诈立功名,王翦以持重得机会。”(《何博士备论》);但也有学者认为,在后勤能力有限的古代,杀降是减少管理成本的“无奈之举”。
? 战争机器的人格化:白起是商鞅变法的产物,其崛起与陨落,象征着秦国“军功爵制”的双面性——既能造就军事天才,也会因“功高震主”导致悲剧,司马迁在《史记》中感叹:“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范雎)。”
3. 后世文化中的多重符号
? 兵家的“杀神”图腾:唐代将白起列入“武庙十哲”,与姜子牙、韩信并列,成为兵家崇拜的战神;
? 文人的批判靶子:杜甫“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借古讽今批判战乱;明代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演绎白起“死于赵军亡灵索命”,强化其“杀孽过重”的形象;
? 现代军事的研究范本:毛泽东评价长平之战时指出:“白起善打歼灭战,千古之下,无人出其右。”,并将其战术思想融入游击战理论。
六、余论:在绝对理性中迷失的战争天才
白起的一生,是战争理性主义的极致呈现:他将战争简化为数字游戏——斩首数、占地盘、破军备,却忽视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的维度。他是商鞅变法的完美执行者,将“奖励耕战”推向巅峰,却也成为该制度的牺牲品——当战争机器不再需要他时,便被无情抛弃。
从文明史角度看,白起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战争形态的重大转型:从春秋时期“点到为止”的贵族式战争,转向战国时期“赶尽杀绝”的歼灭战。这种转型,既是生产力进步(铁器、骑兵、后勤体系)的结果,也是列国兼并加剧的必然选择。白起既是创造者,也是受害者——他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战争模式,却也被这种模式吞噬。
站在咸阳博物馆的秦俑坑前,看着那些手持戈矛、表情冷峻的士兵雕塑,我们仿佛能看见白起阅兵的身影。他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一个将战争艺术推向冷血巅峰的天才,也是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无法自拔的悲剧人物。白起的故事告诉我们:军事天才的光芒,永远伴随着鲜血的阴影;而绝对的理性主义,最终会在人性的天平上,显露出残酷的真实。
历史对白起的评价,终将在功勋与争议中保持张力:他是卓越的军事家,却也是冷酷的屠夫;他加速了统一进程,却也让战国文明付出了惨重代价。或许,这正是战争史上最深刻的悖论——那些推动历史前进的人,往往也是历史最严厉的批判对象。白起的存在,如同长平古战场上的白骨,既见证了人类军事智慧的巅峰,也诉说着战争无法逃避的残酷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