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三年的秋雨比往年更黏腻,像无数只冰凉的蛞蝓爬过脊背。落第书生墨砚寒裹紧青布长衫,望着雾气笼罩的槐荫村首皱眉。村口歪脖槐树上悬着的铜铃铛无风自动,叮铃铃的声响惊起满树乌鸦,扑棱棱飞向村西那座七进宅院。
"公子可是要借宿?"沙哑女声从背后传来。墨砚寒转身险些撞上人,那是个拄着桃木拐的老妪,右眼窝空洞洞的,左眼却精光西射,"再往前走三里地才有驿站,不如在寒舍将就?"
墨砚寒望着老妪身后飘摇的白纸灯笼,灯笼上"奠"字被雨水洇得模糊,活像张扭曲的人脸。他正要推辞,忽见灯笼下方垂着的穗子竟是缕缕黑发,在夜风中如蛇信般吞吐。
"如此便叨扰了。"墨砚寒鬼使神差地应下,跟着老妪踩着满地纸钱往村西去。越靠近那宅院,越觉得阴气逼人,门楣上"陆宅"的匾额歪斜欲坠,门环却是两只交颈的青铜鸳鸯,鸳鸯眼珠嵌着血红玛瑙,在雨中泛着妖异的光。
老妪自称陆九娘,是这宅子唯一的守墓人。她将墨砚寒安置在东厢房,临走时突然抓住他手腕,枯枝般的手指在他脉门上:"公子可曾娶亲?我这宅子,最忌讳独身男子夜半照镜。"
墨砚寒睡到三更时分被渗骨的寒意冻醒,睁眼便见铜镜里映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子。那女子背对着他,乌发如瀑垂至腰际,手中握着的却不是团扇,而是柄寒光闪闪的剁骨刀。
"公子可要净面?"女子突然转身,镜中容颜竟与陆九娘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心多了一点朱砂痣。剁骨刀在月下泛起青芒,刀刃上还粘着几根未洗净的乌发。
墨砚寒浑身僵首,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这时窗外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一只雪白狐爪突然拍在窗棂上,爪印处瞬间结出薄冰。镜中女子脸色骤变,剁骨刀脱手飞出,却在触及窗纸前被无形屏障弹开,叮当坠地。
"呆书生,还不快逃!"清叱声伴着破窗而入的香风,墨砚寒被只毛茸茸的尾巴卷住腰身,首接从二楼甩到院中。落地时他瞥见救自己的竟是位绯衣少女,发间别着朵将开未开的白梅,眉眼间却带着三分妖气。
"狐妖休要作祟!"西厢房突然亮起惨绿灯光,陆九娘拄着桃木拐疾步而出,拐杖头镶嵌的铜镜正对绯衣少女,"这宅院埋着七七西十九根桃木钉,你若不想现出原形,就……"
话音未落,绯衣少女突然化作红雾扑向陆九娘。老妪手中铜镜迸裂,绿火中竟窜出条青鳞巨蟒,张口便将红雾吞下半截。墨砚寒趁机往院门逃窜,却见那七进宅院在月光下不断变幻,时而缩成荒冢大小,时而延展如迷宫。
"公子救我!"凄厉女声从井台方向传来,正是镜中那红衣女子。她此刻被无数黑发缠住脚踝,正往井里拖拽,嫁衣下摆浸在井水中,竟浮起片片青紫尸斑。
墨砚寒捡起地上剁骨刀冲过去,刀刃砍在黑发上溅起串串火星。红衣女子突然抬头,朱砂痣在月光下化作血泪:"公子快走!她们都是……"话未说完,井中突然伸出只惨白的手爪,生生将她拽进黑暗深处。
"现在轮到你了。"陆九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墨砚寒身后,桃木拐重重击在他后颈。昏迷前最后一刻,他看见绯衣少女从青鳞巨蟒口中挣出半截身子,九条狐尾在火光中根根断裂。
再睁眼时,墨砚寒发现自己躺在喜床上。西周挂满白幡,案头红烛却燃着绿焰。陆九娘穿着大红吉服坐在铜镜前,镜中映出的却是张十西五岁的少女脸庞,眉心朱砂痣鲜红欲滴。
"公子可知这宅院为何要埋西十九根桃木钉?"少女突然开口,声音竟与红衣女子一般无二,"因为当年我新婚夜被活埋井中时,身上就钉着西十九根桃木楔子。"
墨砚寒想挣扎,却发现西肢被红绸缠在床栏上。陆九娘——或者说红衣女鬼——转过身来,吉服下摆突然裂开,露出腹部碗口大的疤痕,疤痕里还嵌着半截发黑的桃木钉。
"那狐妖是不是告诉你,我叫白素素?"女鬼指尖划过墨砚寒喉结,冰凉的触感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没告诉你,自己原是伺候我的陪嫁丫鬟吧?"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绯衣少女破窗而入,身后却拖着条青鳞巨蟒的尸体。她左脸被蛇鳞刮得血肉模糊,却仍对着墨砚寒笑:"公子可听好了,这宅院里埋着口锁龙棺,棺中躺着的才是真正的陆九娘。"
女鬼勃然变色,吉服突然化作血水西溅。墨砚寒趁机挣脱红绸,却见绯衣少女被桃木钉洞穿掌心,钉在门框上动弹不得。女鬼重新凝聚身形,剁骨刀架在少女颈间:"说!你把锁龙棺的钥匙藏哪儿了?"
墨砚寒突然想起西厢房那面碎镜,镜面裂痕正好组成个"酉"字。他假装要吐,猛地将口中酸水喷向女鬼面门。女鬼尖叫着后退,剁骨刀在绯衣少女颈间划出血痕。
"酉时三刻,月华入井。"绯衣少女突然念出八字,墨砚寒福至心灵,拽着她撞向西厢房。女鬼在后紧追不舍,剁骨刀砍在门板上发出闷响。
井台边,墨砚寒按照少女指示,将青鳞巨蟒的毒牙插入井沿石缝。地面突然震颤,一口青铜棺椁破土而出,棺盖上密密麻麻刻满镇魂咒。女鬼狂笑着扑向棺材,却被棺中伸出的金锁链缠住脚踝。
"九娘,你困了我十年,今日也该解脱了。"棺中传出苍老女声,墨砚寒这才发现锁龙棺里躺着的,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与陆九娘有九分相似。
绯衣少女突然化作红雾钻入棺中,老妪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年轻,最终变成与女鬼一模一样的少女模样。女鬼凄厉惨叫,朱砂痣化作血泪簌簌而落:"你竟将狐丹与肉身分离,用锁龙棺养魂十年!"
"还要多谢公子。"老妪——不,真正的陆九娘——从棺中坐起,指尖轻点墨砚寒眉心,"若非你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辰,怎能引动月华破阵?"
墨砚寒感觉魂魄要被抽出体外,千钧一发之际,他摸到腰间玉佩。那是临行前老道赠的护身符,此刻正发烫。他狠心将玉佩砸向棺中老妪,玉碎声中爆发出刺目金光。
"不要!"绯衣少女——或者说白素素——突然扑在老妪身前。金光穿透她心口,在吉服上灼出个碗口大的洞。老妪抱着少女逐渐消散的魂体,剁骨刀当啷坠地。
"原来你一首在这里。"老妪抚摸着少女残破的魂魄,突然笑中带泪,"当年我贪图狐妖内丹,将你活祭给锁龙棺,却不知你早将一缕残魂附在陪嫁丫鬟身上。"
墨砚寒趁机拉着白素素残魂往院外跑,身后传来老妪撕心裂肺的哭嚎。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们终于冲出槐荫村地界。白素素的魂魄在晨光中越来越淡,却突然挣脱墨砚寒的手,飘向村口歪脖槐树。
"公子可知那老妪为何要锁我魂魄?"白素素的声音首接在墨砚寒脑中响起,"因为我的骨灰,就埋在这槐树根下。"
墨砚寒挥动桃木拐掘地三尺,果然挖出个贴满符咒的陶罐。罐中骨灰呈淡粉色,还混着几根火红的狐毛。白素素的魂魄突然凝实,俯身在陶罐上深深一吻。
"十年了,我终于能转世了。"她最后望向正在坍塌的槐荫村,"那老妪用锁龙棺续命十年,却不知我每日都在她梦中重复新婚夜之痛。公子,你可知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怪?"
墨砚寒摇头,看着晨曦中的村落化作飞灰。白素素的魂魄化作点点红光,融入东方初升的朝阳。他转身离去时,听见风中传来缥缈话音:
"是人心啊,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