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厅内,谢府家眷依次落座。
萧承珏殷勤地为谢夫人布菜,却不慎将蟹壳掉进她的汤碗。
蟹壳在清澈的鸡汤里打着转,谢明远看着他手忙脚乱捞蟹壳的模样,冷笑出声:
"二皇子这是要让家母尝尝'蟹壳羹'?我看殿下还是专心用膳吧,莫要再糟蹋了这些珍馐。"
萧承珏涨红着脸,余光瞥见谢崇山盯着自己带来的残羹冷炙——焦黑的龙井虾仁蜷曲如枯蝶,桂花糖藕的糖浆凝结成块,在银盘中显得格外刺眼。
当那道被他毁了两次的龙井虾仁端上桌时,整个膳厅陷入诡异的寂静。
虾仁蜷曲成深褐色,茶叶焦糊的气味混着桂花糖藕的甜腻,在空气中发酵成令人窒息的尴尬。萧承珏强撑着举起酒杯:
"这一杯,敬谢家满门忠烈......"
话音未落,他的袖角扫翻了酒壶,琥珀色的酒水漫过桌案,在残羹冷炙间蜿蜒,倒映着他苍白扭曲的面容。
萧承珏盯着檀木桌面上蜿蜒的酒河,鎏金缠枝纹在琥珀色酒液中扭曲变形。
喉结剧烈滚动两下,他突然抓起鎏金酒壶,翡翠镶嵌的壶嘴磕在牙间发出脆响。
辛辣的烈酒灌进喉咙,三盏下肚,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酡红,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蟒袍金线绣就的团龙纹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谢老将军海量!今日是我的不是,先自罚为敬!"
他重重砸下酒盏,震得满桌银碟玉碗叮当作响,盏中残余的酒液泼溅在焦黑的龙井虾仁上,腾起一缕苦涩的焦香。
"不过有些话,还望老将军和谢公子能听个明白。"
谢夫人手中的银匙悬在蟹粉豆腐上方,还未触及那颤巍巍的,便被这轰然巨响惊得指尖发颤。
她望着满桌狼藉:
糖藕的糖浆在缠枝莲纹瓷盘中凝结成琥珀色硬块,本该雪白的虾仁蜷曲如焦炭,就连精心摆盘的姜丝都散落得七零八落。
女子不得干政的道理京城里所有的大家闺秀都在遵守,皇后明白,她自然也明白。
说好为她准备的江南风味,若是谈论政事她还怎么享用,此刻这些“家乡菜”倒像是被顽童践踏过的残羹。
绣着并蒂莲的湘妃竹帕轻轻按在唇角,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母亲在姑苏老宅的藕花深处,亲手为她剥的第一枚鲜藕。
"殿下这是何意?"
谢明远转动翡翠扳指的动作骤然凝滞,青玉台面倒映着他冷冽的眸光。
这是第一次劝阻。
正午的阳光浸透窗棂,廊下新点起的羊角灯晕染出暖黄光影,却照不亮萧承珏眼底猩红的血丝。
二皇子额前碎发黏着酒渍,蟒袍玉带扣歪斜地卡在腰间,倒像是刚从醉仙楼的温柔乡里滚出来的浪荡子。
萧承珏抹了把嘴角的酒渍,染着酒香的指腹在桌布上蹭出深色痕迹:
"老将军可知,太子近日......"
话音未落,谢夫人己缓缓起身。
月白色月华裙裾扫过满地狼藉,绣着银丝流云的广袖垂落如瀑。
她垂眸敛眉,仪态依旧端庄,可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白——不是说专为她备的江南宴?
这才尝了两口,便要将她这个内眷赶离?
"慢着!"
谢崇山的竹杖重重杵在青砖地上,惊得梁间燕巢扑簌簌落下几片细羽。
老人浑浊的眼底翻涌着雷霆之怒,竹杖顶端的青玉貔貅吞吐着冷光:"坐下吃饭,有什么事饭后再说。"
他布满老茧的指节叩击桌面,三声闷响如战鼓:
"先吃饭!"
这三声敲击震得银碟轻颤,在谢府众人耳中却另有深意。
这"先吃饭"三字,既是对萧承珏不懂规矩的雷霆斥责,也是在暗喻——有什么谋算,等填饱肚子再说。
然而酒意上头的二皇子却浑然不觉,反而将谢老将军的怒喝当作默许。
他猛地站起,蟒袍下摆扫翻身后的酸枝木凳:
"老将军有所不知!太子暗中调遣......"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金线蟒纹随着剧烈喘息起伏如浪,
"谢家......"
话音未落,谢夫人重新落座时青玉箸与瓷碗相碰,发出细碎的清响。
她望着碗中渐渐凉透的蟹粉豆腐,的豆腐块上凝结着淡淡的油膜。
记忆中母亲熬的蟹粉豆腐,总要配上新摘的紫苏叶,鲜得能尝出太湖的水汽。
如今这碗精心烹制的佳肴,却像是她困在侯门的半生——看似华贵,实则食不知味。
走,怕驳了夫君脸面;留,又要听这不知轻重的皇子胡言。
青玉箸在碗中搅动,划出细小的涟漪,却搅不散满室的尴尬。
谢明远冷笑一声,将翡翠扳指取下又重重戴上,金属碰撞声清脆如冰裂:
"殿下这番高论,莫不是该留到酒过三巡?"
他抬手招来丫鬟添酒,目光扫过萧承珏歪斜的冠冕:
"听说醉仙楼的女儿红最是上头,殿下可要再来几盏醒醒酒?"
这是第二次劝阻。
萧承珏被这带刺的话激得青筋暴起,踉跄着撞翻矮凳。
"本皇子清醒得很!"
他的嘶吼震得梁间灰屑簌簌而落,酒气混着焦糊的菜味在膳厅弥漫。
正午阳光的一缕余晖穿透雕花窗棂,将他扭曲的面容投射在墙上,与谢府先祖的画像重叠,倒像是个滑稽的跳梁小丑。
膳厅陷入死寂,唯有墙角的铜漏"滴答"作响。
谢崇山的竹杖一下又一下敲击地面,如同催命的更鼓。
满桌珍馐在暮色中渐渐冷却,焦黑的虾仁、凝结的糖霜,还有那碗始终未动的蟹粉豆腐,都在诉说着这场闹剧般的饭局。
萧承珏粗重的喘息声,谢明远冰冷的冷笑,谢夫人若有若无的叹息,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人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