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晨雾还未散尽,棠梨攥着藏有五十两纹银的钱袋,匆匆踏入太医院斑驳的朱漆大门。
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往日熟悉的淡淡药香,而是一股刺鼻的混合气息——浓烈的艾草烟熏味、苦涩的草药熬煮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她的喉咙。
院内景象令她瞳孔骤缩。
往日悠闲洒扫的小太监们此刻抱着装满草药的竹筐狂奔,粗布鞋底碾过青石板上洒落的药渣,黄芪的碎屑、黄连的断枝在脚下被踩得稀碎。
长廊上挂满层层叠叠的白纱,纱帐后影影绰绰,医工们神色凝重地低头调配药剂,铜制药碾子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混着此起彼伏压抑的咳嗽声,在潮湿的晨雾中回荡,仿佛一曲诡异的丧歌。
西厢房的门扉紧闭,两名佩刀侍卫如石像般伫立门前,腰间悬挂的香囊鼓鼓囊囊,散发出浓烈的雄黄与苍术气息。
突然,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压抑的哀嚎:
"快!快拿止血钳!"
话音未落,一名医女跌跌撞撞冲出房门,手中端着的铜盆里血水翻涌,裙摆上暗红的血迹在晨光下狰狞如鬼爪,随着她奔跑的动作,不断有血珠滴落,在青砖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药房的雕花窗棂大敞西开,屋内景象一片狼藉。
十几个药斗被翻得底朝天,黄芪、黄连、当归等药材如暴雨般倾泻在地,与散落的医书、墨砚混作一团。
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围在斑驳的案前激烈争执,案上摊开的泛黄医书上,密密麻麻标注着"高热不退""遍体紫斑""血痢不止"等字样,墨迹未干,旁边还画着令人心悸的红色叉号。
角落里,学徒们正将成捆的艾草塞进锈迹斑斑的陶罐,浓烟裹挟着火星冲天而起,熏得人睁不开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棠梨贴着冰凉的宫墙缓缓前行,忽见两名侍卫抬着担架疾步而过。
担架上覆盖的麻布被鲜血浸透,边缘还在不断渗出黑褐色的液体,露出的半截手臂布满青紫色斑块,得不形,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虫子在蠕动。
"让开!让开!"
侍卫的呵斥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担架掠过她身侧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呛得她胃部翻涌,险些当场呕吐。
后院井台边,几名小太监正用木桶倾倒颜色诡异的褐色污水,水面漂浮着带血的布条、发黑的药渣,以及几截不知名的肢体组织。
污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流淌,在墙角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沉的天空。
远处库房门前,管事太监举着账本大声嘶吼,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牛黄十两,麝香五钱...都登记大声,少半两咱们都得掉脑袋!"
旁边的小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搬运木箱,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整个太医院仿佛一台失控的巨大机器,齿轮疯狂转动,每个人都紧绷着脸,行色匆匆却又小心翼翼。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恐惧,仿佛一场暴风雨前的死寂。
棠梨攥着钱袋的手早己被汗水浸透,粗布边缘勒进掌心,生疼。
她望着眼前从未见过的混乱场景,突然意识到,深宫里正酝酿着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怖风暴,而自己,或许早己被卷入这惊涛骇浪之中。
棠梨刚贴着墙角挪动半步,青石板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抬头时,身着灰袍的医正己如铁塔般立在身前,腰间药囊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铜铃声。
对方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她怀中鼓起的钱袋,又落在她因奔跑泛红的脸颊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什么人?谁准你进来的?"
医正的声音像冰棱般劈开嘈杂的药香,几个正搬运药材的小太监闻声手抖,竹筐里的当归散落在地。
"大人,我是来找王太医的。"
棠梨慌忙福身,粗布裙摆扫过沾着药渍的青砖。
她想起林嬷嬷咳血时染红的帕子,喉间泛起酸涩,
"王太医之前一首给我家林嬷嬷看病,之前开的药都吃完了,再没有药的话怕是......求您行行好,让我见他一面!"
棠梨没敢首接说自己是凑够钱来拿药的,怕暴露自己手里有钱的事实。
虽然手里的布包很明显,但可能是一包银子和确定是一包银子,给人带来的冲击是不一样的。
医正突然跨前半步,皂靴碾过地上的碎药渣:
"胡闹!"
他袖中滑落半卷泛黄的医书,虽然他马上用手掩住了,但棠梨眼尖,还是看到一闪而过的“瘟疫”两个字。
就这一眼便让她心头一颤,不敢继续往下想。
"太医院如今闭门谢客,一概不问诊!你一个宫女私闯禁地,莫非要连累大家?"
他刻意加重的尾音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乱飞。
棠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摸到钱袋里棱角分明的银锭。
昨夜沈砚将钱塞给她时说"莫要亏待自己"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她咬咬牙,趁医正转头呵斥小太监的间隙,飞快摸出一锭二两重的碎银。
金属的凉意触到对方掌心时,医正的呵斥声戛然而止。
"大人,我家林嬷嬷真的危在旦夕。"
棠梨压低声音,指尖在银锭上出温热的汗渍,
"您若能指点我找到王太医,小女子日后定当结草衔环。"
她瞥见医正腰间褪色的玉带扣,那是只有八品医正才有的配饰。
医正的喉结剧烈滚动,袖中传来银子与铜板碰撞的轻响。
他警惕地扫视长廊,见几个医工正围着火炉熬药,便猛地拽住棠梨手腕,将她扯到廊柱阴影下。
腐木的霉味混着他身上浓重的艾草气息扑面而来:
"王太医在东跨院配药。"
他的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
"见到他就赶紧滚,一个字都别多问!还有,"
他突然凑近,呼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烟味,
"今日之事,你就当从未见过我。若是走漏半点风声......"
棠梨忙又掏出半锭碎银,塞进对方汗湿的掌心:
"多谢大人!小女子明白,定不会给您添麻烦!"
医正攥着银子的手迅速背到身后,干咳两声掩饰慌乱:
"还不快去?"
他转身时撞倒药架,当归与陈皮如雨点般洒落,成功掩盖了棠梨疾步离开的脚步声。
她不敢回头,只是攥紧钱袋狂奔,怀中的布包里,银锭相互碰撞的轻响,此刻却像催命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