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仍未褪尽，熹微的晨光穿透薄雾，给紫禁城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衣。
琉璃瓦上凝结的露水折射出细碎微光，宛如撒落人间的星子。
墙角几株早开的杏花怯生生探出头，粉白花瓣上还沾着冰晶，在寒风中轻轻颤动，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落。
石板路上覆着薄薄霜花，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宫人匆匆而过的脚步声惊起檐下麻雀，扑棱棱掠过飘着药香的长廊，将枝头残雪抖落在青灰砖缝间。
紫苏攥着药箱的指尖微微发白，金线绣着缠枝莲纹的袖口下，青筋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穿过第三道垂花门时，晨雾裹挟着浓重的艾草味扑面而来，御药房门前青铜仙鹤香炉中腾起的青烟，在她鹅黄裙裾上投下斑驳暗影。
两个守值的小太监慌忙丢下手中竹筛，红缨帽随着行礼的动作剧烈晃动，筛中药渣簌簌落在青砖缝隙里。
"参见紫苏女官！"尖细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
药房内朱漆药柜森然林立，三十六扇柜门的黄铜拉手泛着冷光，仿佛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墙角铜火盆里的艾草还在闷烧，青烟顺着镂空窗棂盘旋上升，将悬挂的《黄帝内经》卷轴熏得发黄。
张典簿踩着摇晃的木梯核对顶层药匣，听见声响时脚下一滑，手中账本险些坠落。他扶住梯柱，额角沁出的冷汗滴落在"药物损耗记录"的墨字上，洇开一小片灰渍：
"您可算来了！皇后娘娘要的安神汤缺两味......"
"药物整理的怎么样了？"
紫苏摘下羊脂玉护甲，丹蔻染红的指尖划过案头积灰，在漆面留下西道红痕。
没在意他说的什么，而是问道。
张典簿慌忙跳下木梯，粗布鞋底在青砖上蹭出刺耳声响。
他翻开卷边的账本，泛黄纸页间滑落半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前日清点药材时夹进去的。
"女官，药物整理己近尾声。"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喉结因紧张上下滚动，
"新到的三百斤黄芪、两百斤当归都己清点入库，只是..."
他突然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过正在碾药的小太监，
"牛黄和麝香存量告急，按目前各宫熬煮避瘟汤的用度，恐怕撑不过半月。"
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间，用朱砂圈出的"冰片"二字格外醒目。
张典簿的手指无意识着那处痕迹：
"还有这味冰片，上次分给太医院研制新药后，如今库里只剩不到五两。偏生各宫主子们要的安神香、避瘟香囊又催得紧，内务府那边..."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无奈，眼尾皱纹里还沾着昨夜熬夜核对账目的墨渍。
一旁负责药斗整理的学徒捧着一摞药匣，木匣底部渗出褐色药汁。
"女官，前日送来的那批柴胡，"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紫苏的脸色，
"有一小半有虫蛀迹象，己经挑拣出来单独存放了。
只是库房西北角的樟木箱也被蛀了洞，得赶紧......"
紫苏突然抬手打断，目光扫过药房内忙碌的众人。
几个小太监正踮着脚将药材分类上架，药香混着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弥漫在空气中。
角落里，新来的杂役不小心碰倒药罐，茯苓滚落在地，立刻被管事嬷嬷用竹条抽得跪了下去。
"百年人参的情况如何？"
她突然问道，染着丹蔻的指甲重重叩在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
"现存多少？"
张典簿的瞳孔猛地收缩，泛黄的账本在翻动时发出沙沙轻响，仿佛某种危险的信号。
他沾着墨渍的手指停在某行，那里用蝇头小楷写着"特级库藏十二支"，却在"三日前调拨三支至坤宁宫"的字迹上，有明显修改过的毛边。
"回禀女官，特级库藏十二支。三日前调拨三支至坤宁宫，昨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偷瞄着紫苏骤然冷下来的脸色，后槽牙几乎要咬碎舌尖。
药房里突然陷入死寂，只有火盆中艾草爆裂的噼啪声，惊得药柜里的蟋蟀停止了鸣叫。
晨光从雕花窗棂斜斜切入，照亮药柜顶层贴着金箔的檀木匣。
紫苏踩着木梯拾级而上，绣鞋与木阶碰撞出细碎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张典簿绷紧的神经上。
匣盖开启的瞬间，浓郁药香裹挟着陈年樟木气息扑面而来，十二支暗红人参裹着蜀锦整齐排列，金线系着的牙牌上刻着"西域进贡""乾隆三十七年"等字样。
她的指尖抚过其中一支纹理如虬龙的参体，冰凉触感顺着神经窜上脊背，突然想起昨夜值夜时，听见太医院方向传来的压抑哭声。
"这支。"
染着丹蔻的指甲重重按住参体，木匣发出闷响，震落顶层积灰，
"本宫要购入，按市价五十两记账。"
"女官！万万不可啊......"
张典簿脸色骤变，账本"啪嗒"掉在地上，露出夹层里未上报的私账记录。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如今药材管控极为严格，每一份药材都严加看管，没法轻易调配啊！"
"本宫自会处置。"
紫苏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无所谓的感觉。
"五十两现银本宫稍后再付，先按规矩登记出库。就说......"
她瞥向账本上模糊的墨迹，指尖划过"内务府核查记录"栏，
"就说内务府核查时发现品级不符，降级处理。"
药房内骤然死寂，唯有远处更夫梆子声穿透层层宫墙。
张典簿盯着银锭反光，喉结上下滚动：
"可万一追查起来......"
"追查？"
紫苏冷笑，羊脂玉护甲划过账本扉页，在"张典簿"的名字上留下半道白痕，
"上个月你私扣三斤茯苓，转卖给宫外药商的事，"
她突然凑近，簪头珍珠几乎要擦过对方鼻尖，
"需要本宫提醒？"
见张典簿瞬间面如死灰，她放缓语气，从荷包里摸出五两碎银推过去，银锭上还沾着胭脂香气，
"拿着，给底下人买酒喝。记住，这人参是内务府采买失误，流入御药房后被本宫发现。"
她转身时，金线裙裾扫过案几，将账本上未干的墨迹晕染成诡异的血红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