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海味街像一张被水洇湿的老照片。
何锦棠推开永昌隆海味铺的木板门时，铁闸的哗啦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那些灰羽的精灵扑棱棱掠过骑楼廊柱，翅膀拍碎的光影落在斑驳的"荣记蚝豉"招牌上。他弯腰拾起门缝里塞着的当日报纸，头版是红磡体育馆的演唱会广告，油墨蹭在指尖，洇开一小片铅灰色的云。
铺子里弥漫着陈年的咸腥。阳光透过铁网窗格，在玻璃罐阵列间投下菱形的光斑。何锦棠熟稔地绕过堆放的干货——左边是南洋来的燕窝，右边是日本产的干贝，最里侧的檀木柜里锁着潮州老乡寄来的老陈皮。他摸出钥匙串，铜匙碰撞的声响惊动了柜台上那台老式收音机，突然自行播放起潮剧《陈三五娘》的片段。
"……元宵灯火映楼台……"
唱腔在空荡的店铺里打了个转，又被何锦棠按停。他蹲下身，从柜台底下拖出一台覆着绒布的机器。掀开时扬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着细碎的舞。这是台Ampex 350录音机，镀铬的旋钮己经氧化发暗，但磁头依然锃亮如新。
"老伙计，今日要录点新鲜的。"他喃喃自语，指腹抚过机器侧面那道划痕——那是1962年台风温黛袭港时，飞溅的玻璃碎片留下的。
石板路上传来争执声时，何锦棠正在给干鲍分等级。
他透过橱窗望出去，三个穿着花衬衫的青年围着个白衣男子推搡。那人怀里的牛皮纸包跌落在地，露出半截金铜色的萨克斯管，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领头的青年抬脚要踹，何锦棠猛地推开玻璃门，手里算盘的乌木珠子哗啦啦一阵脆响。
"阿强！你老窦当年在我这赊虾酱的时候，可没教过你这般做人！"
青年悻悻收脚，却仍梗着脖子："棠叔，这台湾佬不懂规矩……"
"规矩？"何锦棠冷笑一声，从兜里摸出块冰镇陈皮，精准地抛进对方衣领，"海味街的规矩是潮州锣鼓经定的，不是你老新记的话事人定的。"
被围住的男子弯腰拾起萨克斯管，修长的手指拂过管身上的鱼鳞。何锦棠这才看清他的样貌——白西装不染纤尘，领口别着朵半凋的玫瑰，眼尾有道浅疤，像是被时光轻轻划了一刀。
"多谢阿叔。"男子开口是带着台湾腔的粤语，却莫名夹杂着几分老上海的尾音。
何锦棠眯起眼睛，忽然瞥见对方腕表上的小字——Patek Philippe，1932。这表他在半岛酒店钟表展见过，全世界不过三块。
阁楼比想象中更拥挤。
西面墙都是樟木打的唱片架，按年份地域分门别类。1940年代的上海老歌旁边是南洋潮剧黑胶，再往上是贴着"禁播"标签的电台录音带。颜书鸿的指尖掠过这些声音的化石，在某张没有标签的唱片前停驻。
"后生仔耳朵倒是灵。"何锦棠端着紫砂壶上来，茶汤在壶嘴里晃出琥珀色的光，"这是1947年姚璇秋的《扫窗会》，全港只剩这一张了。"
他按下老式留声机的开关，针尖落在胶木唱片上的刹那，阁楼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青衣的唱腔混着电子杂音流淌出来，却分明是颜书鸿在2023年改编的电子潮剧版本。
"这不可能……"颜书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何锦棠不紧不慢地斟茶，蒸汽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目光："1959年有个法国工程师来修机器，留下本笔记。"他从博古架底层抽出本皮面日志，扉页的钢笔字己经褪色："Les ondes sonores peuvent voyager daemps（声波可穿越时空）"。
茶案上的收音机突然自动跳频，播放起七十年代的潮语广告："……九龙城潮发号虾酱，认准三桅船商标……"紧接着竟切入颜书鸿方才哼唱的旋律，只是变成了老式单声道录音。
暮色染红海味街的骑楼时，颜书鸿在阁楼吹起了《雨打芭蕉》。
萨克斯管的铜色渐渐融进夕照，把广东音乐吹出了布鲁斯的味道。何锦棠在楼下用晒鱼干的竹筛打拍子，筛眼漏下的光影在地板上跳着细碎的舞步。角落里那台Ampex录音机的电平表突然疯狂跳动，磁带自行倒带后又开始录制，两个时代的《雨打芭蕉》在电磁杂音中重叠成交响。
"你听过'九声说'吗？"何锦棠忽然开口，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个八卦，"宫商角徵羽五音，加上天地人三韵——我们潮州老辈说，声音本该有八韵。"
他指向嗡嗡作响的录音机："这就是第九声。"
夜市灯笼次第亮起，萨克斯管的影子在玻璃罐阵列间不断拉长。颜书鸿摸到衣袋里的系统面板，发现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潮州锣鼓经解锁：时空共振模式】。
远处传来天星小轮的汽笛，与录音机里1947年的姚璇秋唱腔交织在一起。何锦棠擦着紫砂壶上的水渍，忽然轻声道："1932年我阿爸在汕头码头，也见过个穿白西装的后生仔，抱着支会自己响的铜喇叭……"
海风掀起门帘，永昌隆的招牌灯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