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翊先问那名愤怒的千户道:
“你姓字名谁?
既敢在此挑事,总要有个名号吧?”
那名千户大概三十岁左右,人也精瘦有胆,并未因胡翊是驸马,就表现出任何退缩。
他反倒盯着胡翊,不屑地冷笑:
“呦,驸马爷这是要问清楚我的姓名,拿我家人撒气报复呢?”
这人立即自报姓名道:
“告诉你也无妨,我名叫熊弼,家中只剩我一个了,也不怕你诛我九族!”
熊弼自以为他没了软肋,面对胡翊便可以肆无忌惮。
胡翊也不与他争论,因为双方的认知,完全就是两个层次的人。
杀掉对方很容易,只是自己这驸马爷一句话的事。
但他相信,万事必有因。
这个因是什么?
这是胡翊需要搞清楚的。
另一边,老田没有见到徐达。
定西城外,徐帅正在前线指挥。
明军与元兵厮杀到了白热化阶段,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每个人都在紧绷着神经。
老田最终找到了亲卫统领吴祯。
他急忙上前去求助。
“吴统领,伤兵营来了个受激的千户,只恐要带领士卒哗变,您快去看看吧。”
吴祯立即是把眉目一拧,面色疑惑的道:
“熊弼?
他受了轻伤,我命他统管伤兵到驸马那里去医治,怎么闹起事来了?”
老田忙把起因一说,吴祯急了!
“这个熊弼,真是以往做兵痞做惯了,竟敢胡作非为!”
一听说是自己妹夫遇事,吴祯立即带领手下往伤兵营赶去。
吴祯心里很清楚,这些伤兵们都有情绪,但这些情绪绝不仅仅是冲着胡翊去的。
自从大明开国的前一年开始北伐。
到现在,大明开国已经第二年了。
北伐打了两年半!
这些日子,明军士卒们辗转了大半个大明疆土,一战接一战的拼命、决死,几乎没有任何松懈。
最近几个月,士兵们的怨言越来越大,闹事的主要原因便在于此。
“唉,这个锅不能叫驸马背啊,咱们得速速赶去伤兵营才是,可千万不能出事!”
吴祯伙同老田,快马加鞭!
伤兵营门前。
胡翊听着熊千户的话,翻来覆去的就是这几句。
他不断的挑拨着大家的情绪,这种招数一开始很好用。
但时间一长,就变得有些烦了。
看到他们开始跳不动了,那么接下来,就该胡翊控场了。
胡翊盯着这些闹事之人,先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们口口声声叫着自己委屈,说伤兵营轻视了你们,那本官来问你们。
早在两日之前,徐帅便通令三军,不得在伤兵营闹事,你们可知道这条将令?”
这个问题一经出口。
闹事的伤兵们,明显情绪往下降了一个层次,支吾起来了。
“我们知道。”
“这是徐帅两日前传达的将令。”
胡翊点着头,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徐帅的佩刀,你们可认识?”
他伸手一招,沐英便将这把佩刀递过来。
胡翊接过佩刀,在这些伤兵们面前、包括熊千户的面前展示。
这下子,这些伤兵们说话的声音又低了些。
“我等认识。”
“很好。”
胡翊继续问:
“佩刀代表徐帅在此坐镇,他这把佩刀在谁手中,谁便可以执行军令,这没错吧?”
这当然没错!
胡翊循序渐进,三个问题一出口,直接问的这些伤兵们哑口无言,气焰也越来越低。
他见到对方语塞了,再把目光转到了熊千户身上,将手里的佩刀递过去,开口说道:
“熊千户,这里就属你闹得最凶,要不你来检查一下佩刀的真假?”
胡翊故意挤兑起对方道:
“兴许徐帅的将令是我这个驸马假传的。”
“又兴许,这把佩刀是我这个只会吃软饭的小白脸伪造的,熊千户还是看仔细些才好。”
熊弼语塞了。
看到他和身后闹事的百户一起语塞。
胡翊知道,今日这番场面就算是掌控住了。
不会再有什么哗变。
就凭借眼前这些人,他们翻不起什么浪头来了。
胡翊便叫那些辅兵们都去做事,不必围在此处。
辅兵们当然不愿了:
“驸马爷,徐帅派我们来帮忙,也是差我等到您身边来保护您的。
您的安危如此重要,我们又怎能离开呢?”
胡翊却把手一摆,说道:
“今日虽然有人闹事,但终究都是咱们大明的军卒,是咱们的手足兄弟。
大家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欺压中原百年的那些元人。
自家兄弟不会对自家的同胞动手,我也不希望咱们自相残杀,你们退下吧。”
驸马爷发话了。
那些辅兵们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向后又退了许多步。
胡翊见他们依旧很戒备,又喝道:
“收起你们的武器!
咱们的枪口应当对准元人,而不是自己的同胞!”
这句话是说给辅兵们听的,但也是说给闹事的伤兵们听的。
果然。
此话一出,这些闹事的伤兵们,便也有许多人面带羞愧之色,他们也在同时扔下了自己手中的武器。
看着他们的举动,胡翊很欣慰。
有良知,就还有得救。
胡翊便提高了声调,开口说话道:
“你们为国杀敌,我很佩服你们,熊千户说得对,你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为大明卖命。
这没错!
但你们也要记住,这不止是在为大明卖命,在你们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家庭。
你们护卫着的,不止是别人的亲人,里面更有你们自己的亲人!
正是因为有了大明,汉人才不会沦落为最低贱的贱民!”
胡翊的声音中,逐渐流露出了怒火:
“元人的治下,将人划分为四等,汉人是地位最卑贱的第四等人!
他们元人奸污汉女,杀了咱们汉人,仅仅罚银便可以免罪。
汉人伤了元人便要问斩!
这还不算,十户汉人共用一把菜刀做饭,汉人不得持有弓箭、刀剑,禁止田猎、习武集会!”
胡翊怒道:
“你们记住,如今你们脱离第四等的贱籍了,你们的敌人始终只有一个,那便是元人!
你们在前线流血流泪,这不止是为了大明!更加是为了你们的亲人、孩子将来不吃二茬苦,再沦为元人们欺压的对象,永远给我记住这一点!
伤兵营阻拦你们半炷香的工夫,是为了将你们分流,依照伤势的轻重程度送到不同区域去治疗。
这是为了提升做事的进度,更快的为你们治伤,不是为了将你们拦在营门外不让进。”
胡翊此时的目光再度盯着熊千户,问他道:
“你说本官将你们拦在营门外,故意不让进。
那我问你,本官为何要将你们拦在营门外?给我个理由?”
熊千户哪里知道什么理由?
此刻被胡翊一问,他脑子立即卡了壳,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胡翊随即列出了一组数据:
“攻破元大都之战,几处伤兵营遭踩踏,引发四十余人死亡,导致两名医官被杀。
太原之战,几处伤兵营混乱不堪,耽误救治,致使六百多人重伤不治而死。
庆阳之战,踩踏导致百余名伤兵死去,围攻兰州的大战,又有上百名伤兵因踩踏争抢而死,
甚至还引发了哗变,最后冯胜将军斩杀闹事的一百多名兵将,才得以平息怒火。”
这些都是胡翊这几日统计得来的数据。
列举完这些数据,胡翊便问熊千户和这些伤兵们:
“鹰嘴崖伤兵营自前日起运行,到今日午时,接纳伤兵共计六千余人,可有踩踏的事发生吗?
可有耽误别人不得治疗的事情发生吗?”
说罢,胡翊转过头上,叫来几个辅兵,请他们作答。
“千户大人,驸马爷说得对,这一次的伤亡已经堪比兰州围城那次,可是伤兵营里一点混乱都没有。”
“是呀,请这些军医们在营门口分流,这大大疏解了以往的混乱,高效了不少。
更加是防止了踩踏,和人多导致的秩序混乱。”
几个辅兵们所说的话如果不够的话。
那些身受轻伤,已经被包扎完伤口的人,也是聚集过来,为胡翊和整个伤兵营说起了话来。
“熊大人,确实如此,驸马爷治下的伤兵营要顺畅的多,没有以往那些乱糟糟、人挤人,争相闹着要先治伤的情况发生。”
另一位百户也过来开口道:
“我是左臂中箭,中箭是在两个时辰以前,如今已经拔箭、涂药,做了包扎了。
这样高效,在以往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熊千户,您确实是误会驸马爷了。”
熊弼此刻越发的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胡翊的话他可以不信。
辅兵们的话他也可以不信。
但这些伤患们实实在在是治了伤的,他们的话难道也不信吗?
两个时辰而已,从受伤下战场,到进伤兵营。
如果是在以往,只怕这名左臂中箭的百户,现在还在排队等着医治呢。
现在却能这样快的结束治疗,可想而知这个效率有多高了?
到了这里,大量的伤兵们彻底服气,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驸马爷,我等知错了,违了徐帅将令,甘愿请死!”
有人请死,自然也就有人求饶。
胡翊的处理办法是,念在他们对于新规矩不熟悉,又是从犯。
每人重打三十军棍!
对于伤重者就先不执行,留待伤愈后再动刑。
法不责众,胡翊不可能一口气砍掉二百多人的脑袋。
一来,这是徐达的地盘。
二来,十里开外的地方,明军正在生死血战!
不该再令后院起火,影响前线士兵们的士气军心。
又处置过了这一批人,这下子留在伤兵营闹事之人,就只剩下四十几个了。
吴祯带着一众亲兵走到半路上,远远地看来,便见到闹事的伤兵只剩下了一小撮。
他当即就笑了,坐在马上回头对老田说道:
“你看驸马爷,已经将事情解决了,怕是不用咱们去帮忙了。”
老田也是跟着笑起来道:
“驸马爷解决了此地的事,我们就放心了。”
他也知道吴祯现在很忙,立即说道:
“吴将军,此地既然掀不起大浪,不如咱们回去跟徐帅禀报一声,就不用再耽搁您的宝贵时间了。”
吴祯却说道:
“本该如此,但驸马爷乃是我妹夫,当表兄的不应该再去帮着镇镇场子吗?”
吴祯并未折回去,反倒要来为胡翊善后。
而到了此时,这剩下的四十多名伤兵还僵持在这儿。
胡翊很不解,这些人为何还要继续坚持呢?
还在冥顽不灵吗?
原来是他想多了。
剩下的这些人,并非是铁石心肠,油盐不进。
这些人此刻一起跪定在胡翊面前,也不再叫委屈了,纷纷开口说道:
“驸马爷,我等知错,今日乱了军规法度,甘愿请死!”
“我也愿请死!”
“丢人啊!战场上硬了一辈子,却当着伤兵营的兄弟们丢了份,还有什么脸面活人!”
剩下的这些硬汉们一心求死。
从胡翊身后,那名左臂中箭的百户过来求情道:
“驸马爷,这些一心求死之人,往往是军中战力最强悍的那一小撮人,您能网开一面给他们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吗?”
胡翊本也没打算杀掉这些人。
他前面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大明的军卒,唯一敌人便是元人!
而非自己同胞!
这时,又有人来求情说道:
“熊千户有个妹妹,今年过年时没有等到家中的消息,写了封家信送回去,却又被当地府衙退回,原来他的妹妹已经病死,没能见得最后一面。”
胡翊这才算是懂了。
这些人北伐两年多时间,根本没能回得去家,一个个的怨气都很大。
恐怕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在伤兵营闹事的一个前提,便是他们的心里有气。
胡翊还想继续深入一些,把这件事搞清楚。
他再度追问道:
“我想知道你们对于伤兵营,还有何不满意?
不妨说出来,我要记下来,然后一一改进,提升你们日后治伤时的体验。”
说罢,胡翊令沐英拿来了纸笔,他自己手握着笔杆准备做笔记。
沐英对于这位大姐夫,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一开始面对这些人的冒犯,他真想把所有人全都就地正法!
可是随着姐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把其中隐藏的许多矛盾彻底剥离出来之后。
沐英现在对于大姐夫,心中就只剩下佩服了。
他这才明白,打仗的那一套蛮力,在治理人心上是没有用的。
治军不能单靠严刑峻法,更要像姐夫这样懂得情理,要刚柔相济。
这么看来,自己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本来到了徐帅帐下,沐英觉得自己上不了战场去立功,着实有些可惜。
但今日,他意识到了。
姐夫今日给他上的这一课,对于未来的治军、打仗都是异常的重要!
这能带给他巨大的提升,将他从一个将军的视角往上再拓宽到更深层次,得到许多本质性上的提升。
一想到今日的收获,沐英心里便再无怨言了,只觉得自己这趟跟对了人。
此时,再看那些伤兵们。
他们没想到,一个堂堂驸马,居然会在乎他们的想法。
见他们都不开口,胡翊又催促了一遍道:
“我是真心与你们求教。
你们心有怨言,必定是有原因的,究竟是何原因令你们在伤兵营闹事?
我想,这定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也唯有你们将自己的不满表达出来,令我知道了。
伤兵营才能知道问题所在,将其记录,然后解决。
这样一来,才能保证今后不再发生同样的事。”
胡翊看着这一个个的硬汉们,然后问道:
“你们觉得我这个法子对吗?”
此话一出口。
终于,连再硬的硬汉们也是憋不住了!
这帮硬汉们之中,几乎有一半的人竟然泪如涌泉。
坚强如他们,这一刻竟然止不住的眼泪横流,哽咽起来。
甚至还有人放声大哭。
他们心中的惭愧,在这一刻被无限的放大了!
熊弼自己终于也忍不住,使劲一个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
“驸马爷!”
“我知错,我有罪!”
熊弼也是跪下来,这一刻他心中再没有任何的不服。
只剩下心服口服!
其实他们因为什么闹事?
不过是心里憋了一团邪火,因为长期憋屈、压抑到所导致的罢了。
偏偏又遇上决战,面对着杀不尽的敌人,和身旁不断倒下去的同伴。
这只会让人变得更加暴躁和无力,心中也会更加憋屈。
恰逢这时从战场上撤下来了,心里憋着的怒火需要地方发泄。
撞上了伤兵营拦阻、分流,导致这些人一点即炸,成了他们的发泄口。
这里大多数人几乎都是这样的想法。
至于这位熊千户,就更好理解。
在外打仗两年半,回不得家。
唯一一个亲妹妹病死了,妹妹死之前得是多么的痛苦无助啊?
连哥哥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胡翊也有妹妹,自然理解这种情感。
他们这伙伤兵们大闹起来,胡翊没有理他们。
反倒是等他们怒气消了一半,开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这下子,这些火气褪去的伤兵们,想到自己刚才所做过的事,只会觉得惭愧和羞臊。
偏偏这个时候,又碰到胡翊这样一个人。
他又与别人不同,愿意与他们沟通,听他们这些底层兵卒的倾诉。
过往在军中,有哪位将领能做到如此仔细的听底层士兵们倾诉的?
又有谁能体会到军卒们如此细微的情绪,然后深究其中原因的?
正是因为胡翊的这份不同和认真。
再加上他们的羞愧。
这帮硬汉们这一刻才会哭的如此不能自禁。
他们可以在战场上浴血卖命,受伤了也只是大吼一声,继续冲上前去杀敌。
但像眼前这位驸马爷的举动和做法,却令他们心中被折服,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在胡翊的认真询问下,还是有人说出了心里话,令胡翊从中找寻到了一些端倪。
一个汉子抹着眼泪,作为一个从不流泪的人,他的两眼已经哭红,强忍着鼻酸开口道:
“我们本以为是医官们拿咱不当人。
过往大家都要第一时间涌入伤兵营,抢一个好位置,要是位置抢占的不好,便不能先医到自己的兄弟,会耽误兄弟们的治疗。
我们有好几次都碰到这些事,抢到了好位置,伤重的兄弟就有的治。
抢不到好位置,等轮到我们时,已有兄弟气绝了。”
终于有人开了口,另一人也站出来说道:
“军中还有论资排辈的做法,哪位将军更厉害,就先给哪位将军的手下治伤。
许多医官在诊治前,要先问明我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他们还要分人。”
“没错!我家将军资历浅,说不上话,便总被分在最后,这有些医官也确实不是东西!
他们搞区别对待!”
…………
众人你一言,他一语的。
说到最后还是医患矛盾的问题,令他们对于伤兵营的医官们不信任,再加上那些旧习气,导致出了问题。
胡翊便认真的听他们倾诉,然后一一把问题记录下来。
在做完了这些之后,他还不忘再照着本子上所记录的问题,再给面前这些伤兵们念一遍。
念过这一遍后,胡翊又问他们道:
“还有哪些是我没有记录进去的?
有何疏漏,你们就都一并说出来,你们也再想想,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此话一出,那些汉子们更是泪如涌泉
这会儿,他们的心里就如同钝刀子割肉,疼的不能自己。
有人求饶道:
“驸马爷,您别问了!
弟兄们的心,都被您问碎了!”
“我们甘愿领死,请您惩罚我们吧!”
“小人心中已经服气,再无怨言,您就别再折磨我们了……”
听着这些求饶的声音,马长风和沐英对视了一眼。
他们这辈子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却从未见过今日这样的情景。
军卒们跪地求饶,流泪到泣不成声的求死,还能心无怨言。
这样的场面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此刻,就连那熊弼也是泣不成声了。
已经多久没有哭过的他,此时的心情,竟然如同得知妹妹的死讯那日一样,忍不住痛哭起来。
“驸马爷,实在没有什么该补充的了。
您越是问,我等心内便越羞愧,我等自知违犯了法度,只恳求一死,心无怨言!
纵然死后做鬼,也感念您的大恩大德,绝没有丝毫怨言,就请您下令处斩吧!”
“请驸马爷下令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