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的春天是用三角梅煮出来的。
2008年三月的海口老巷,紫红花瓣从墙头沸沸扬扬跌进咖啡杯,周小涵的速写本上便洇开一小片潮湿的春天。巷口那家叫“南渡江”的破败咖啡馆门口,吉他声突然卡了壳——陈远弹到《棉花糖》副歌时又跑了调,几个捂耳朵的客人摔下钞票走了。
“老板说再吓跑客人就扣你工资!”周小涵把画架支在凤凰木斑驳的树影里,炭笔唰唰划过纸面。
陈远拨了下黏在汗湿额头的刘海,抱着吉他跳下吱呀作响的木箱舞台,凑到画板前倒抽一口气。纸上少年龇牙咧嘴按着琴弦,头顶还夸张地飘着五线谱状的青烟。
“周老师,我这英俊形象——”抗议声戛然而止,他忽然指向她速写本边角。
那里藏着一幅小画:摩托后视镜映出漫天晚霞,镜面贴着一张便签条,铅笔字晕染在暮色里——永远驶向下一站。
风掠过巷口,三角梅的紫红雪片落在陈远肩头。他摘下花瓣按在“永远”二字上,琴箱突然撞上画架。周小涵踉跄跌进他怀里时,听见心跳震落了身后满墙花雨。
二手摩托在环岛公路咆哮时,海风咸涩得像眼泪。周小涵搂紧陈远的腰,头盔贴着他汗湿的背脊。后视镜里,她画的路线图被夕阳熔成金箔,而真正的目的地藏在陈远裤兜——两张皱巴巴的硬座票蜷在录取通知书旁边,北京某唱片公司的烫金logo刺破黄昏。
“签约金够租地下室!”陈远迎着海风大喊,后视镜映亮他眼里跳动的火苗,“等发了专辑,把咖啡馆买下来给你当画室!”
周小涵把脸埋进他晒烫的衬衫。摩托冲下斜坡的瞬间,她咬开钢笔帽,在陈远后腰的T恤上写字。墨迹透过棉布烙在皮肤:用十年奋斗,换你一小时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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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天用冰锥把承诺凿穿了洞。
地下排练房的通风口呜呜作响,像垂死的兽。陈远裹着起球的毯子改谱子,冻僵的手指在弦上磨出血痕。周小涵蜷在角落画他,炭笔勾勒出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月光从高窗的铁栅栏漏进来,把两个依偎的影子焊在掉漆的吉他上,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旧伤。
“今天制作人说我有希望上前十打歌榜。”陈远突然打破寂静,烟嗓哑得吓人。他摸出个丝绒盒子,金项链在月光下流淌着暗河般的光,“等通告费到手...”
话音被破门声斩断。
经纪人甩来一沓账单:“雪藏了!赔完违约金赶紧滚!”
丝绒盒子砸在水泥地上弹开。周小涵蹲下去捡项链,冰凉的锁扣却黏在指间——陈远用最后一笔钱买的订婚信物,此刻重得像镣铐。她借着月光翻开速写本最后一页。雪白婚纱裙裾飞扬,铅笔写的无数个“等”字从裙摆蔓延到地底,像一片没有尽头的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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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的暴雨在2012年夏天露出了獠牙。
陈远踹开家门时,雨水正从天花板裂缝灌进来,在旧沙发上积成混浊的池塘。酒气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他脖颈上青筋暴起,金项链在昏暗里闪着不祥的光。
“他们连商演都不给接...”他攥住周小涵的手腕往沙发拽,链条硌进她突起的腕骨,“连你也要走是不是?”闪电劈开窗框,照亮他眼底蛛网般的血丝。沙发弹簧在湿重的水汽里发出呻吟,像垂死的叹息。
周小涵的视线穿过陈远汗湿的额发,停在斑驳的墙壁。那里新添了几道深刻的划痕,是她今晨用美工刀刻下的——人总要学着孤独。字迹下方,散落着父亲病危的电报和唱片公司的解约函。
“说话啊!”陈远猛地扯动项链,锁扣勒进她锁骨。疼痛炸开的瞬间,窗外响起惊雷。周小涵突然发力挣开他,链条绷首的脆响淹没在雷声里。她冲进卧室反锁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湿透的衬衫黏着后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客厅传来吉他摔裂的巨响,紧接着是陈远嘶哑的嚎叫。不成调的旋律混着暴雨砸向窗户,是那首未完成的《感谢你曾来过》。她颤抖着拉开抽屉,拿出曾藏起订婚项链的丝绒盒。剪刀刃口咬住金链时,冰凉的触感激得她一颤。
“周小涵!”陈远的吼叫穿透门板,“看到我多狼狈了吗?这就是你要的真心话!”
剪刀猛地合拢。链条断裂的刹那,藏在心形链坠里的秘密弹了出来——当年在咖啡馆初遇,她画在纸巾上的速写:两只碰在一起的咖啡杯,杯沿勾着稚拙的爱心。此刻陈远在门外唱到那句“你才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女同学”,变调的尾音像钝刀割过耳膜。
黑暗中,周小涵把剪断的项链按在心口。链坠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滚落在咖啡杯速写上,晕开的鲜红像珊瑚从深海伤口里绽放。她摸黑抽出行李箱,画具碰撞的声音盖过了门外的歌声。当吉他弦最后一声悲鸣被暴雨吞没时,整个房子的灯骤然熄灭。
黑暗成了最后的幕布。陈远额头抵着门板滑跪在地,断裂的琴弦扎进掌心。而门内,周小涵正将染血的速写纸塞进画箱夹层,纸上的咖啡杯被血染透,像两颗碎裂的心脏。
雨更大了,冲刷着院墙倾颓的三角梅。鲜红花瓣混着泥水漫过门槛,淹没了地板缝隙里半枚闪亮的锁扣——那是心形链坠上,被剪刀崩飞的,“永远”的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