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中京的宫墙是新砌的,青砖缝里还透着石灰的潮气。
我扶着燕燕走过游廊,她的手指蹭过廊柱上的朱漆,那漆水亮得能照见人,却照不见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这是她执意要搬来的地方——大辽新修的中京,说是“图个清静”,可我知道,她是怕看见上京宫里那些眼熟的柱子,想起韩德让扶着她走过的模样,所以在韩德让去世后,修了这个辽中京。
“心心,你说这地砖咋铺得跟棋盘似的?”她忽然停下,盯着脚下磨盘大的青石板发呆。
秋阳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落了层金粉,晃得我眼睛发酸。
“这是南京来的匠人砌的,”我蹲下来替她拢了拢披风,“说是什么‘金砖墁地’,踩上去没声儿。”
披风下的肩胛骨硌得我手心生疼,我才惊觉她瘦得像根柴火棍,风一吹就能倒。
她忽然笑了,指着游廊尽头的角楼:
“记得不?咱小时候在东京辽阳府,你爬树掏鸟窝摔下来,就是掉在那样的角楼底下,磕破了额头,吓得我拿块馕饼子给你捂伤口。”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角楼飞檐上挂着的铜铃在风里晃悠,发出细碎的响。
那声音像极了千年前辽河边的风,吹过她红绸子扎的辫子,也吹过我刚从水里爬起来时,还在哆嗦的嘴唇。
“咋不记得?”我伸手想摸她鬓角的白发,又怕碰掉了似的停在半空,“你那会儿把馕饼子按我伤口上,血糊拉碴的,回家让萧思温大人好一顿骂。”
她“噗嗤”笑了,却笑出了眼泪:“阿爹说你是‘从南边来的傻小子’,哪知道你是从一千年后来的。”
眼泪掉在青石板上,砸出个小小的湿印,像极了当年她把我从辽河里拽上来时,我吐在她靴筒上的那口浑水。
搬进辽中京的第三年,燕燕的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稳了。
那天她非要去看新修的大塔,我背着她爬了半座山,累得跟头牛似的喘气,她却趴在我背上咯咯地笑,说我跟当年掉河里时一样,喘得像头涝死的驴。
“心心,”她突然在我耳边说,热气呵得我后颈发痒,“我有个本名,你想听不?”
我把她放下来,让她靠着棵老榆树坐着。
辽中京的秋山全是红叶,像谁把胭脂泼在了山尖尖上,她看着那片红,眼神飘得老远:“我阿娘生我时,阿爹翻了半夜的书,说‘绰’是宽裕的意思,想让我这辈子活得舒展些。”
她顿了顿,指尖抠着树皮,“可你看我这一辈子,哪有半分宽裕?”
风吹过树林,红叶簌簌地落,有几片粘在她头发上。
我伸手去摘,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那力气大得不像个老人:
“你以后叫我萧绰吧,心心。‘燕燕’是小时候的名儿,那会儿我还能在辽河边骑马,还能把你从水里拽上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现在连马都骑不动了,哪还配叫‘燕子’?”
我看着她眼角深深的皱纹,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骑在枣红马上,辫子上的红绸子像团火,冲我喊“你搁哪来的”。
那时候她眼睛里的光,能把辽河水都照亮。
“行,”我低下头,怕她看见我红了的眼眶,“萧绰,这名字大气,跟你当太后时一样,有派头。”
“去你的派头!”她拿手捶我,却轻得像片叶子落下来,“我在你跟前,啥时候有过派头?不就是个爱爬树掏鸟窝的疯丫头?”
她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头是枚锈迹斑斑的箭头,“还记得不?韩大哥教我射箭,你在旁边吃醋,偷偷把我的箭杆削短了,结果我射偏了,气得拿这箭头追了你三里地。”
箭头的倒刺勾住了她的袖口,像勾住了千年前某个下午的阳光。
我看着她枯瘦的手指抚过箭杆上的刻痕——那是我当年用石头刻的“心”字,如今早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萧绰,”我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辽河滩的沙子磨过,“咱不说这些了,啊?你不是一首想去心心说的那个沈阳吗?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坐那种‘铁盒子’,‘蹭’一下就到了。”
她抬起头,眼里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那点光像辽河边最后的夕阳,明明灭灭,最终沉进了河床:“心心,别骗我了……”
她把箭头塞进我手里,冰凉的金属硌得我手心发疼,“我知道我快了……就像辽河水,流到这儿,总得拐弯儿。”
那天晚上她就病倒了,太医说是油尽灯枯。
我守在她床边,看她瘦得脱了形的脸,突然想起刚穿越过来那年,她蹲在篝火边给我烤兔子,火苗映得她脸蛋通红,说:“心心,等我当了太后,就封你做个‘说书官’,专门给我讲未来的事儿。”
现在她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像是还在跟哪个宗室亲王较劲。
我握住她的手,那手比辽河边的冻土还凉,却突然攥紧了我的手指,眼睛没睁,嘴角却往上翘了翘:“心心……你看……辽河边的花开了……”
我趴在床边,听着她越来越轻的呼吸,想起千年前她把我从水里拽上来,浑身湿透却叉着腰笑我“胆小鬼”;想起她嫁入皇宫前,在河边抱着我哭,说“心心,我不想走”;想起她抱着耶律隆绪,偷偷跟我说“这是咱们的儿子”;想起韩德让的葬礼上,她哭得像个孩子,抓着我的袖子说“心心,我累了”……
“萧绰,”我把脸埋在她手心里,眼泪砸在她干枯的手背上,“你听着,等你醒了,咱就去沈阳,我带你坐‘铁盒子’,去中街吃烤串,让你看看故宫的金瓦……”
她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替我擦眼泪,却再也抬不起来。
窗外辽中京的夜风吹过,新砌的宫墙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千年前辽河边的草甸子,在风里沙沙地哭。
“心心……”她突然睁开眼,那眼睛亮得惊人,像回到了七八岁那年,“你看……那不是沈阳的高楼吗?真戳到云彩里去了……”
我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只有满窗的月光,白得像辽河滩上的雪。
她的手慢慢松开,那枚锈箭头从她指间滑落,“叮”一声掉在青砖上,惊飞了梁上的燕子。
“萧绰,”我捡起箭头,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她手心最后的温度,“你看,这箭头还在呢,跟咱那会儿在辽河边捡的一样,尖儿朝上,能扎疼岁月。”
可岁月啊,早就把我的小燕子磨成了萧绰,磨成了大辽的承天皇太后,磨成了我手心里这捧再也暖不回来的月光。
辽中京的新宫墙挡不住秋风,就像挡不住她渐渐冰冷的指尖,和我那句没说出口的“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带你去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