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老字号的锅包肉馆子,藏在一条不起眼的老街里。
店不大,人却不少,空气里全是那种勾人魂儿的酸甜香气,混着老沈阳特有的市井喧嚣。
肖燕燕一路上都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像个丢了魂儿的娃娃,任由我领着。
可一进这门,闻到这味儿,她的鼻子轻轻抽了抽,空洞的眼神里,好像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儿。
“心心,就是这个味儿……”
她小声说,声音还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
我心里一酸,赶紧找了个靠窗的座儿坐下。
“对,就是这个味儿。”
我把菜单递给她,她却摆摆手,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我懂。
我没再多说啥,首接跟老板喊:“老板,来一盘锅包肉,要最地道那种,老式的,汁儿多挂匀乎的。再来个雪衣豆沙,一盘酱骨架,俩大米饭。”
老板是个爽快的东北大汉,嗓门洪亮。
“好嘞!马上就来!”
热气腾腾的菜很快就上来了。
那盘锅包肉,金黄金黄的,每一片都均匀地裹着晶亮的糖醋汁,散发着让人猛咽口水的热气。
我夹起一块,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碗里。
“尝尝,小燕子。这玩意儿,得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低着头,默默地看着碗里那块肉,看了好久。
然后,她拿起筷子,夹起来,小口地咬了一下。
“咔嚓”一声,外壳酥脆。
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紧接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一滴一滴砸进了米饭碗里。
她没哭出声,就是那么安静地流着泪,一边流,一边机械地咀嚼着。
我知道,这口锅包肉,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道菜。
那是从一千年冰冷的死亡与荣耀里,猛地被拽回到人间的第一口烟火气。
酸的是这一千年的委屈和辛酸。
甜的是我还在她身边,是这陌生又熟悉的人间。
那一刻,我啥也说不出来,就觉得自个儿心里头,跟被啥玩意儿堵住了似的,又胀又疼。
我只能默默地给她夹菜,把骨架上最好啃的肉撕下来放到她碗里,把雪衣豆沙推到她跟前。
她就那么哭着,吃着。
一盘锅包肉,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
吃到最后,她打了个嗝,眼泪也终于止住了。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嘴角沾着一点亮晶晶的糖汁,像个偷吃糖被抓包的小孩。
那样子,看得我心里又软又疼。
“心心。”
“嗯?”
“我吃饱了。”
“饱了就行。”我拿起纸巾,轻轻擦掉她嘴角的糖汁,“吃饱了,咱就有力气了。”
她点点头,眼神里那片死寂的废墟上,好像终于长出了一棵小小的、脆弱的绿芽。
从饭馆出来,阳光正好。
我俩谁也没说话,就沿着沈阳的老街道慢慢地走。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沈阳故宫的红墙外。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高大的宫墙和巍峨的角楼。
“这也是……宫殿?”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丝我能听出来的、属于一个过来人的审视。
“对。”我点点头,“不过,这是后来的朝代建的,大清的。跟咱那会儿的辽国,不是一回事儿了。”
“大清……”她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神有些悠悠的,“就是那个……把大明朝给灭了的?”
(她在辽宁省博物馆的时候看到了大清的故事)
“对,就是他们。”
“进去看看?”我试探着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买票,进宫。
一脚踏进大清门,喧嚣的市声仿佛被隔绝在了身后。
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庄严,肃穆。
可她只是看了一眼,就轻轻摇了摇头。
“心心,这宫殿……咋说呢,有点儿秀气。”
我笑了。
我知道她想说啥。
跟大辽上京那雄浑开阔,带着草原民族粗犷之气的皇城比起来,沈阳故宫确实显得精致,甚至有些“小家子气”。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明气质。
一个,是纵马驰骋、弯弓射雕的帝国雄心。
另一个,是精雕细琢、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
“时代不一样了,审美也不一样。”我拉着她的手,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御道上,“不过,这沈阳啊,可是越来越好了。”
我们走过大政殿,那独特的八角重檐建筑让她多看了几眼。
我跟她讲,这是当年努尔哈赤议政的地方,那十座亭子,是给八旗王爷们用的。
她听着,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殿前那根盘龙金柱。
那柱子冰凉,带着历史的尘埃。
她的指尖划过龙鳞的纹路,眼神飘得很远。
“咱们上京的崇政殿,柱子比这个要粗得多。”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殿里的龙,也不是这么盘着的,是升龙,龙头冲着天,眼睛瞪得老大,那才叫气派。哪像这个,看着……温顺。”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她又回去了。
回到了那个属于她的时代,那个她曾经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朝堂。
我没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爹,萧思温,他总说,咱们契丹人建国,就得有自己的气象,不能学南朝那些小家子气的玩意儿。宫殿要大,要阔,要让西方来朝的人一看,就心生敬畏。”
“东京辽阳府的宫殿也是,虽然比不上上京,但格局在那儿摆着呢。我小时候,就喜欢在殿前的广场上骑马,从这头跑到那头,风从耳边刮过去,得劲儿!”
她说着,嘴角竟然带上了一丝笑意,那是属于少女萧燕燕的,而不是太后萧绰的。
可那笑意转瞬即逝,又变成了深深的落寞。
“都……没了。”
“心心,啥都没了。”
我握紧了她的手。
“没,怎么会没了呢?”
我指着周围来来往往的游客,指着远处城市的天际线。
“小燕子,你看。这片土地,就是你当年的东京辽阳府啊。你当年在这儿治理过的地方,现在是辽宁的省会,是东北最大的城市。”
“你看看这些人,他们生活在这里,安居乐业。虽然他们不知道萧太后是谁,不知道你为这片土地做过什么。但是,你打下的和平,你制定的规矩,你守护的这一切,都化成了这片土地的根基。你的功劳,历史没忘,这片土地,它记得。”
她怔怔地看着我,又看看周围那些鲜活的,笑着的脸。
眼里的迷茫,似乎被我这番话冲淡了一些。
我们继续往里走,走到了凤凰楼。
这是当年皇太极和海兰珠住过的地方,带着一丝旖旎的传说。
我们找了个石阶坐下,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金色的琉璃瓦上,泛起一片温暖又寂寥的光。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千年前无数个夜晚那样。
“心心,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呢?”
她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当皇后,当太后,为了大辽,我杀了姐姐的丈夫,逼死了自己的亲妹妹,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跟韩德让……我们联手,打了那么多仗,签了那个什么……澶渊之盟。”
“我以为我拥有了天下,我以为我能让大辽千秋万代。”
“可结果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里,全是苍凉。
“一千年过去,我的大辽没了。我的上京,成了土堆。我的亲人,我的敌人,都成了一抔黄土。就连我和你的儿子,那个我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皇帝,也只剩下博物馆里一个不会响的小铃铛。”
“你说,我折腾了那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权力,那些荣耀,到头来,不就是一场空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这是一个执掌过一个帝国权柄的女人,在穿越了千年时光后,最深刻的叩问。
这是一个站在历史终点的灵魂,对自己一生的审判。
我该怎么回答?
我能怎么回答?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轻轻地开口,声音也有些发涩。
“小燕子,你说的,都对。”
“从历史的长河来看,啥玩意儿都是一场空。别说大辽,就是后来那么强大的大唐,大清,不也都没了吗?再过一千年,现在这些高楼大厦,说不定也成了土堆。”
“宇宙那么大,时间那么长,咱一个人,一辈子,确实渺小得跟一粒灰尘差不多。”
“但是……”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
“但是,小燕子,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对于活着的每一个瞬间来说,那些都不是空的。”
“你掉进辽河里,我把你拽上来,那一刻的惊慌和庆幸,不是空的。”
“你为了我,跟萧思温求情,把我留在身边,那一刻的仗义,不是空的。”
“咱们一起长大,一起在草甸子上骑马,一起瞎白话,那些快乐,不是空的。”
“你被迫嫁给耶律贤,靠在我肩膀上哭,那一刻的心碎,不是空的。”
“咱们有了隆绪,你抱着他,偷偷跟我说‘这是咱们的儿子’,那一刻的喜悦和担忧,不是空的。”
“你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出征,那一身的戎装和决绝,不是空的。”
“你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想说却没说完的话,那一刻的不舍,不是空的。”
“还有现在,你坐在我身边,咱们看着一样的夕阳,感受着一样的风。这一刻,更不是空的。”
“历史是宏大的,是冰冷的,它只记载成败,不记载眼泪。”
“可我们是人,我们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我们活的,就是这些真真切切的感受,就是这些独一无二的记忆。这些东西,就算再过一万年,它也磨灭不掉,因为它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活在咱们心里。”
“你守护了大辽,守护了你那个时代的百姓,让他们少受了很多年的战乱之苦。这,就是你那一辈子的意义。你不是一场空,你是一座丰碑,就算被风沙掩埋了,它也依然立在那儿。”
我的眼眶也湿了。
这些话,是我在守着她陵墓的那些年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的话。
现在,我终于能亲口说给她听。
她静静地听着,眼泪又一次滑落。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而是带着一丝释然。
她把头,更深地埋在我的肩窝里,像个终于找到了回家路的孩子。
“心心……”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要是……要是没有那些事儿就好了。”
“要是没有穿越,没有皇宫,没有战争……”
“要是我不是萧家的女儿,你也不是那个突然出现的怪人……”
“咱们就在辽河边上,当个普普通通的人家。你打鱼,我织布,生一堆孩子,就那么吵吵闹闹地过一辈子……你说,那该多好?”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尘封了千年的那道闸门。
是啊。
多好啊。
如果能那样,该有多好啊。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小燕子……咱们现在……不就是了吗?”
我哽咽着,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现在,没有萧太后,也没有守墓人了。”
“就一个叫肖燕燕的姑娘,一个叫礼知心的臭小子。”
“咱们就在沈阳,就在这旮沓,过咱自己的日子。”
“以前那些累人的事儿,都过去了。以后,我陪着你,咱们过你刚才说的那种日子。虽然不能打鱼织布,但咱们可以一起逛菜市场,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拌嘴。我天天给你做锅包肉吃,好不好?”
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着头,哭得一抽一抽的,话都说不出来。
夕阳终于完全沉下了地平线。
故宫里的灯亮了起来,给这古老的宫殿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我们俩,就这么在千年的风里,紧紧相拥。
好像要把彼此,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要把这一千年的错过,一千年的思念,一千年的遗憾,都用这一个拥抱,来填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从我怀里抬起头。
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却亮得惊人。
她看着我,突然破涕为笑。
“心心,你脸上……有我的鼻涕。”
我一愣,也笑了。
“有就有呗,嫌弃啊?”
“不嫌弃。”
她摇摇头,然后踮起脚,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带着泪水的咸,和夕阳的暖。
“走吧。”她拉起我的手,十指紧扣,“天黑了。”
“嗯。”我回握住她的手,那温热的触感,真实得让我心安。
“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