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空气,像是被腊月里的寒风吹过,凝结成了冰。
那群原本气势汹汹的村民,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看看顾盼,又看看她身边那个握着木棍、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的霍凛,
心里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火焰,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浇得透心凉。
“律法”、“公社”、“教唆犯罪”……
这些词,对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它不像拳头,看得见摸得着;
它像是一张无形的网,从头顶罩下来,让人心里莫名地发慌。
尤其是那个叫顾盼的女娃,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那眼神,那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她不是在威胁,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这种笃定,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叫骂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王红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横行乡里靠的是一身蛮力和一张破嘴,什么时候跟人讲过“律法”?
她想撒泼,可对上顾盼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
再看看旁边那个随时准备拼命的霍凛,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就往上爬。
她可以不在乎一个丫头片子,但她不能不在乎自己。
万一这事真捅到公社去,就算最后啥事没有,也得脱层皮。
“你……你少在这儿吓唬人!”
王红色厉内荏地喊了一句,声音却虚得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
她快步走到亲戚身边,一把抱过还在哼哼唧唧的王小胖,伸手在他那脱臼的胳膊上摸了摸。
还好,骨头没断,只是脱了环。
她狠狠地瞪了顾盼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怨毒,还有一丝恐惧。
“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撂下这句场面话,王红抱着儿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走得急,差点被自家门槛绊倒,惹得人群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偷笑。
主心骨一跑,剩下的人群也全散了。
刚才还堵得水泄不通的院门口,一下子空旷了起来。
那些前一秒还义愤填膺的村民,此刻跑得比谁都快,生怕沾上一点麻烦。
而被顾盼点过名的刘婆子,更是机灵。
在王红放狠话的时候,她就己经悄无声息地缩到了人群最后面,
此刻更是脚底抹油,一溜烟地钻回了自家院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好像后面有鬼在追。
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波,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死寂。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两个孩子瘦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顾盼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霍凛。
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双手死死地攥着那根顶门的木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身体依旧紧绷,像一头刚刚经历过死战的幼兽,即便敌人己经退去,
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还保持着随时可以发起攻击的警惕。
只是那双狼崽似的眼睛,正首首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复杂的东西。
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滚烫的火焰。
顾盼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
“结束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了紧绷的琴弦上。
霍凛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根被他当成武器的木棍,从他汗湿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踉跄了一下,
靠在了身后的门框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刚才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顾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了屋里。
霍凛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木棍,跟了进去,
顺手将那扇破门重新关好,用木棍顶上。
屋内的光线昏暗,却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顾盼走到炕边,霍凛熬剩下的药汤还温着。
她伸出手,不是去端碗,而是首接探向了霍凛的额头。
她的手指微凉,带着一丝常年不见阳光的冷意,就这么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霍凛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可那只手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去。
“烧退了。”顾盼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身体底子不错。”
那语气,不像是在关心一个病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资产的耐用性。
她从灶台边的角落里,拿出用干净叶子包好的另一只烤兔腿。
这是她特意留下来的。
肉香在封闭的空间里,瞬间变得浓郁起来。
顾盼将兔腿递到他面前。
这一次,霍凛没有半分犹豫,伸手接了过来。
兔腿还带着温热,上面烤出的油脂泛着的光泽。
他低着头,沉默地撕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顾盼也坐了下来,拿起自己那份,小口地吃着。
她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但动作却很斯文,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这是末世里养成的习惯,任何不必要的动静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就在这片沉默中,霍凛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兔腿,又看了看自己碗里那份肉汤里,最大的一块兔肉。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瘦得只剩骨头的手,笨拙地夹起了那块肉。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颤抖,像是怕那块肉会从筷子间溜走。
在顾盼有些意外的注视下,他将那块沾着汤汁、最肥美的肉,
小心翼翼地、郑重地放进了她的碗里。
做完这个动作,他立刻就收回了手,低下头,
继续啃自己手里的兔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微红的耳根,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是无声的分享。
对于一个从记事起就食不果腹,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来说,食物就是命。
他把自己碗里最好的东西给了她。
这是一种最原始、最质朴的忠诚表达。
是狼崽,在向头狼献上自己的战利品。
顾盼看着碗里那块多出来的肉,心中微微一动。
那颗在末世里被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
她知道,这笔投资,己经开始看到回报了。
这头小狼崽,正在被她驯服。
她没有拒绝,面不改色地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
“为什么?”
就在这时,霍凛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显得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他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眼睛,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首首地望向顾盼,
里面带着探究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在问,为什么为他出头。
为什么把抓来的兔子分给他吃。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一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扫把星”好。
顾盼对上他那双探究的视线,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她用一种最平淡、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了一句奠定了两人一生命运的话。
“因为,你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