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阁内,暖阁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鹅梨帐中香,甜腻的暖香丝丝缕缕,缠绕着金丝楠木的家具,弥漫在铺着厚厚波斯绒毯的每一寸空间。窗外暮色渐沉,更衬得室内烛光摇曳,珠帘生辉,一派富贵慵懒的温柔乡景象。
柳如烟斜倚在铺着锦绣软垫的贵妃榻上,一身水红色云锦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含情。她今日显然精心妆扮过,黛眉细描,唇点朱丹,发髻高挽,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微微倾身的动作,流苏轻晃,折射出细碎迷离的光。她面前的红木雕花小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嵌螺钿锦盒,盒内铺着墨绿色丝绒,一支通体莹润、雕工极其精细的白玉兰垂珠步摇簪静静躺在其中,玉质温润无瑕,花苞栩栩如生,垂下的细碎珍珠流苏光华流转,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好妹妹,快过来坐。”柳如烟见沐云璃被侍女引进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比蜜还甜的笑容,声音也亲昵得如同最贴心的姐妹。她热情地招手,示意沐云璃坐在她榻旁的绣墩上,目光在沐云璃素雅的淡青色衣裙上飞快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覆盖。“瞧瞧,这才几日不见,妹妹这通身的气度,越发不同了。协理庶务,掌理内院,这担子可不轻啊,妹妹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殿下都对你……啧啧,真是刮目相看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涂着艳丽蔻丹的纤纤玉指,拈起锦盒中那支玉兰垂珠簪,动作优雅地递到沐云璃面前。簪子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又冰冷的光泽,那垂下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如同无声的诱惑。
“姐姐看着这支簪子,就觉得只有妹妹这般清雅脱俗又蕙质兰心的人儿才配得上。”柳如烟的笑容愈发温柔,眼底却像蒙着一层精心打磨的琉璃,看似通透,实则冰冷坚硬。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昵,身体也微微前倾,“妹妹如今在殿下面前得了脸,又手握实权,姐姐打心眼里为你高兴。这东宫后院啊,看着花团锦簇,可底下……暗流多着呢!指不定哪天就蹦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分咱们的羹,夺咱们的宠!”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沐云璃的眼睛,试图捕捉一丝认同或动摇,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要姐姐说,咱们姐妹才该是一条心!你我联手,互相帮衬,互相扶持,管他什么新人旧人,还能翻出咱们的手掌心去?这府里,以后就是咱们姐妹的好日子!妹妹你说,是不是?”她再次将簪子往前递了递,几乎要触碰到沐云璃的衣襟,那温润的玉光映着柳如烟殷切含笑的脸,也映着她眼底深处那抹不容拒绝的强势。
沐云璃端坐在绣墩上,脊背挺首如竹,姿态无可挑剔的恭谨。从踏入这间被暖香包裹的华丽牢笼开始,她脸上便始终带着一层恰到好处的、谦逊温顺的薄纱。柳如烟那番“姐妹同心”的蜜语,如同裹着糖霜的刀锋,每一个亲昵的字眼都带着精心算计的拉拢和赤裸裸的利益捆绑。
她没有去看那支近在咫尺、价值连城的玉簪,目光平静地落在柳如烟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上,仿佛在欣赏一幅精美的工笔画。然后,她缓缓抬起手。动作轻柔,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节性。
她的指尖并未触碰簪子,而是轻轻按在了锦盒的边沿。那微凉的紫檀木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手腕微微用力,动作轻缓却异常坚定地将那盛着名贵簪子的锦盒,推回到了柳如烟面前的小几中央。
“柳娘娘厚爱,云璃……愧不敢当。”沐云璃的声音清越,如同山涧清泉击石,在这甜腻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干净。她微微垂眸,姿态恭顺,语气谦卑依旧,每一个字却都像经过了精心的打磨,清晰而疏离,“协理庶务,不过是殿下信任,交付的差事。云璃只知恪尽职守,做好分内之事,不敢有负殿下所托,更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心。”
她抬起眼,目光与柳如烟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对上。那双清澈的眼底,没有惶恐,没有贪婪,也没有被拉拢的意动,只有一片平静无波的深潭,清晰地倒映着柳如烟此刻脸上那完美面具下隐隐的僵硬。她唇边甚至浮起一丝极淡、极客套的弧度,顺着柳如烟的话音,温顺地接道:“至于姐妹同心……娘娘所言甚是,府中姐妹和睦,自然是殿下乐见,亦是……云璃所愿。”
“和睦”?“所愿”?
这些词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敷衍,像一层薄冰,瞬间冻住了柳如烟眼底那强撑的笑意。
柳如烟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唇角上扬的弧度分毫未变,甚至那双妩媚的眼睛还弯了弯。然而,就在那笑容深处,仿佛有一道细微的冰裂声响起。眼底那层精心维持的温柔暖意,在沐云璃那清澈平静、毫无波澜的目光注视下,如同阳光下的薄雪,迅速消融,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冰寒。那冰寒深处,是错愕,是恼羞,更是被毫不留情拒绝后翻涌的毒焰。
她捏着簪子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艳丽的蔻丹仿佛要刺破那温润的玉质。
沐云璃却己从容起身,姿态恭敬地福了一礼:“娘娘若无其他吩咐,云璃尚有几处庶务需即刻处理,不敢多扰娘娘清静,先行告退。” 语气谦卑,动作标准,却带着一种不容挽留的决然。
柳如烟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甜腻的轻笑,像是被逗乐了,又像是被什么噎住:“妹妹……真是勤勉。去吧,去吧,正事要紧。”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蜜糖,甜得发腻,也冷得刺骨。
沐云璃再次垂首,转身。淡青色的裙裾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上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她挺首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步履平稳,如同来时。
暖阁内,甜腻的熏香依旧浓烈。柳如烟脸上的笑容在沐云璃身影消失的瞬间彻底崩塌。她死死盯着那被推回原处的锦盒,盯着盒中那支在烛光下兀自闪着温润冷光的玉兰垂珠簪,眼底的冰寒终于化为实质的怨毒,几乎要将那昂贵的簪子灼穿。涂着蔻丹的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股被轻视、被拒绝的滔天怒火。
“好……好得很……” 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淬了毒的寒意。沐云璃那看似谦卑实则油盐不进的姿态,那平静眼神下深藏的疏离与戒备,像一根根无形的刺,狠狠扎进了她的骄傲与算计之中。什么姐妹同心?不过是一块捂不热、砸不烂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