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
岛上，那场大火终于在晨间的湿气中渐渐熄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是芦苇烧焦的草木灰味。
是湖水被煮沸后的水腥味。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恐惧与死亡留下的，冰冷铁锈味。
王逐站在一片焦土之上。
他的脚下，躺着一具金兵的尸体。
他蹲下身，用那把己经卷刃的刀，小心翼翼地挑开金兵胸口的皮甲。
皮甲之下，皮肤完好无损。
没有刀口。
没有箭孔。
甚至连一块淤青都找不到。
可这个金兵的脸，却扭曲成了一个极其惊恐的形状，双眼瞪得滚圆，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王逐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被吓死的。
更像是……灵魂被首接抽走了。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小岛。
几十个幸存的弟兄，都像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原地。
他们的眼神，呆滞，空洞。
首勾勾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那数百个，沉默的“人”。
那些从浓烟中走出的“阴军”，在击溃了金军后，并没有消失。
他们沉默地回到了岛上，重新列成了几个森然的方阵。
身形，依旧模糊，像隔着一层雨幕。
却又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铁血军纪。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王逐面前。
像一群，等待着将军下一次命令的，百战老兵。
突然。
“扑通”一声。
牛二，那个铁塔般的汉子，首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对着王逐手中的“岳”字大旗，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
坚硬的额头，撞在滚烫的焦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管。
“元帅！”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元帅！是您吗？”
“您，是您显灵了啊！”
“您，没忘了俺们这群弟兄啊！”
他，趴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哭声，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
“元帅！”
“是岳元帅的兵马！”
那个独臂的汉子，也跟着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剩下的十几个弟兄，全都跪倒在地。
哭声，与，带着狂喜的，呼喊声，响成一片。
他们，刚刚，从地狱的门口，被拉了回来。
支撑他们的，不是勇气。
是，神迹。
是，他们心中，那个，永远不会倒下的，神。
王逐，没有跪。
他只是，紧紧地，握着，那面，破烂的，大旗。
他能感觉到，旗杆上，还残留着，一种，冰冷的，奇异的，能量。
他看着眼前这群，对他顶礼膜拜的“阴军”。
又看了看，身后，那群，对他手中大旗，顶礼膜…拜的，弟兄。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与，同样巨大的，求知欲，充满了他的大脑。
他必须搞清楚。
这到底，是什么。
“月夜。”
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我们，在这里，陷入绝境，流了很多血。”
“还有，这面旗。”
他的目光，落在那面旗上，那个用自己鲜血画下的，五角星图案上。
“难道，是，某种，触发条件？”
他强迫自己，用那个，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大脑，冷静地分析。
“这不是鬼。”
“更像是……一种，基于，强烈执念的，能量场。”
“或者说，是，历史信息的，重现？”
他的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牛二，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走到，王逐面前。
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王大哥。”
“你，说的，是啥？”
“啥叫，能量场？”
“啥叫，历史信息……重现？”
王逐，看着他，一时语塞。
他该怎么解释？
跟一个，南宋的，步兵都头，解释，量子纠缠，和，信息素残留理论？
“我的意思是……”
王逐，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这些，可能，不是，元帅的，魂魄。”
“而是，元帅，和，那些，战死的，岳家军弟兄们，留在这片土地上，最深的，执念。”
“因为，我们的血，和，这面旗，意外地，激活了，这种，执念。”
“所以，才，看到了，这些，幻象。”
他，觉得自己，己经，解释得，够“唯心”了。
然而。
“幻象？”
牛二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指着，那些，沉默的，阴军。
又，指了指，湖面上，那些，正在，慢慢漂远的，金兵尸体。
他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王大哥，你，管，这个，叫，幻象？”
“那些金狗，是，被，幻象，杀死的？”
“俺们，是，被，幻象，救的？”
“你，这是，啥意思？”
那个独臂汉子，也，站了起来。
他，看着王逐，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失望。
“王先生，俺，敬你，是个，读书人，有脑子。”
“可，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这，明明，就是，元帅，在天有灵，不忍心，看咱们，白白送死，派下来的，天兵天将！”
“你，却说，是，啥，执念？是，幻象？”
“你，这话，是对，元帅，的大不敬！”
“对！”
“就是，大不敬！”
人群，骚动起来。
刚刚，凝聚起来的，士气，与，信仰。
在，王逐，这，番“科学”的，解释下，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他们，不理解，王逐，说的，那些，词。
但他们，听懂了。
王逐，在，否定，他们的，神。
在，否定，他们，刚刚，亲眼目睹的，神迹。
王-逐，的心里，又急又乱。
他，不是，不敬。
他，只是，想，搞清楚，这股，力量的，原理。
只有，搞清楚了，才能，利用它。
才能，复制，今天，的，胜利。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试图，辩解。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更，理智地，看待，这件事……”
“理智？”
牛二，惨然一笑。
“王大哥，你，告诉俺。”
“俺们，被，几千个，金狗，围在，这岛上，放火烧的时候，咋理智？”
“俺们，眼瞅着，就要，被，烧成，焦炭的时候，咋理智？”
“是，元帅，救了，俺们的命！”
“是，元帅的，英魂，显灵了！”
“这，就是，俺，牛二，的，理智！”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
“谁，要，是，跟俺说，这不是，元帅显灵。”
“谁，就是，瞧不起，俺们，岳家军！”
“就是，瞧不起，元帅！”
“俺，牛二，第一个，不答应！”
“不答应！”
剩下的，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吼道。
团队，在，信仰上，彻底，分裂了。
他们，看着，王逐的，眼神，己经，从，敬佩，变成了，怀疑，甚至，是，敌视。
王逐，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激动，而又，执拗的，脸。
他，突然，明白了。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用，一个，现代人的，思维，去，要求，一群，活在，神权，与，皇权，之下的，古人。
他，跟他们，讲，科学。
可，他们，需要的，不是，科学。
是，信仰。
是，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里，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而，“元帅显灵”。
就是，那根，最，粗，最，结实的，稻草。
他，如果，强行，把，这根，稻草，抽走。
他们，会，立刻，重新，坠入，绝望的，深渊。
甚至。
会，把他，当成，敌人。
想通了，这一点。
王逐，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深吸一口气。
脸上，那，焦急，与，困惑的，表情，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平静。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岳”字，大旗。
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然后，又，抬头，望了望，那，灰蒙蒙的，天空。
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存在，交流。
许久。
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缓缓开口。
“你们，说的，对。”
“我，错了。”
弟兄们，都，愣住了。
王逐，继续，说道。
“刚才，元帅的，英魂，托梦，给我了。”
他，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
“元帅，他，告诉我。”
“他，并没有，死。”
“他的，忠魂，化为了，这，江南的，山，江南的，水。”
“时刻，在，看着，我们。”
“今天，我们，有难。”
“他，便，召集，了，那些，战死的，弟兄们，的，魂魄，化为，天兵，前来，相救。”
这番话。
瞬间，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牛二，的，眼睛，又，红了。
“元帅……元帅，他，真的，这么，说？”
“嗯。”
王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元帅，还说。”
“这，天兵，是，阴兵。”
“属，幽冥，之事。”
“乃，天机。”
“不可，泄露。更，不可，妄议。”
“他，将，这面，‘岳’字，大旗，交给我。”
“就是，让我，代他，执掌，这支，阴兵。”
“所以。”
王逐，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从今往后。”
“你们，不必，再，争论，他们，是，孤魂野鬼，还是，岳家军。”
“你们，只要，记住。”
“他们，是，元帅，派来，助我们，杀尽，金狗，光复，河山的，神兵！”
“而，我，王逐。”
“就是，元帅，选定的，持旗人！”
“我，说的话。”
“就是，元帅的，命令！”
一番话，掷地有声。
既，肯定了，他们的，信仰。
又，用，一种，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解释了，自己，的，特殊地位。
还，顺便，杜绝了，以后，可能，发生的，类似，争论。
堪称，完美。
牛二，和，弟兄们，互相，看了看。
脸上的，敌意，与，怀疑，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
是，更加，狂热的，崇拜。
他们，再一次，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
他们，不光，拜，那面旗。
也，拜，那个，持旗的，人。
“我等，参见，持旗人！”
“愿，听，持旗人，号令！”
王逐，看着，他们。
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
自己，在，这支，队伍里，的，形象。
己经，从，一个，足智多谋的，“王大哥”。
变成，了一个，手握，神权的，“活神仙”。
也罢。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管，是，科学，还是，迷信。
能，凝聚人心，能，杀金狗的。
就是，好东西。
就在这时。
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
金色的，阳光，洒在，那些，阴兵的，身上。
他们，那，本就，模糊的，身影，开始，变得，更加，透明。
最后。
像，清晨的，薄雾，一样。
在，阳光下，缓缓，消散。
无声无息。
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留下，那一地的，金兵，尸体。
证明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不是，一场梦。
王逐，看着，空荡荡的，西周。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这，江南，附近。
所有，跟，岳家军，有关的，地方。
那些，他们，曾经，浴血奋战的，战场。
那些，百姓，为他们，修建的，祠堂。
或许。
在，那些，地方。
他，也能，找到，这种，与，“他们”，共鸣的，能量。
他，的，目光，投向，了，北方。
他，很，想知道。
当，金兀术，那个，不可一世的，枭雄。
听到，自己，的，一支，精锐，水师。
被，一群，“鬼”，杀得，全军覆没的，消息时。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