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莲花坞码头浸染着水汽的青石板上，两道身影踏着晨露走来。
宋辞安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深青劲装，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只是眉眼间少了几分在聂氏和云州时的孤冷深寂，多了些不易察觉的、近乎近乡情怯的沉凝。她身边跟着一个瘦小的影子——薛洋。
薛洋换上了一身半新的靛蓝棉布衣裳，料子普通，却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他过分苍白的脸有了几分人色。只是那身板依旧单薄得像风一吹就倒，背脊却挺得笔首，带着一种被强行掰正后的僵硬。他紧紧挨着宋辞安，半步不离，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带着初来乍到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西周熟悉又陌生的莲池水榭。唯有在目光偶尔扫过宋辞安侧脸时，那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病态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赖和安心。
“和我一起回云梦吧？”宋辞安停下脚步，侧头看他。声音不高，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薛洋几乎是立刻仰起头，没有丝毫犹豫，沾着晨露的睫毛颤了颤，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讨好的弧度，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好！姐姐在哪，阿洋就在哪！”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宋辞安的衣角，指尖在触碰到那粗糙布料前又猛地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规矩，讪讪地收了回去，只用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宋辞安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放心在我房间呆着，”她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意味，“那里给你备了些糕点，还有糖。”
听到“糖”字，薛洋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如同点燃了两簇小火苗。
“不过，”宋辞安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不能多吃。”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薛洋的额头，动作有些生疏。
薛洋缩了缩脖子，却立刻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嗯！听姐姐的！”
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比记忆中似乎更沉郁了些。
江枫眠端坐案后，温和儒雅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看着眼前垂手肃立的少女。仅仅半年多未见，她身上的气息更加内敛深沉，如同打磨去所有棱角的寒玉，光华蕴于内，却更显迫人。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和隐约透出的、经风历雨后的杀伐气，让他心中既感欣慰，又隐隐生出几分忧虑。
宋辞安将两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轻轻放在宽大的玄铁书案上。
打开。
左边匣内，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小山般的崭新银票，每一张都散发着油墨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厚重气息。十万两。是她承诺的利息。
右边匣内，同样是银票，数量却比左边匣子多出数倍不止！那堆积如山的银票之上，还压着几份薄薄的、却字迹密密麻麻的契书——是她利用那“种子”和聂氏资源，在云州等地暗中置办的部分产业凭证。价值，远超当初那个看似不可能的“百万白银”目标。
“姨父，”宋辞安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我完成了。这些是十万两利息。这些，”她目光扫过右边那个更沉重的匣子，“是您当初定的目标，还有些……多余的。”
江枫眠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匣子，最终落在那几份产业契书上，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激赏。他缓缓合上匣盖，看向宋辞安，眼中是长辈的赞许，却也带着更深沉的探究：“好，好！安安，你做得……比姨父预想的更好。”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玉扳指：“你方才说，还想去其他宗门学习？”
“是。”宋辞安回答得干脆利落，“学无止境。云梦江氏所学，聂氏所学，皆有所得，但百家之长，安安心向往之。”
江枫眠沉吟片刻，目光变得深远：“有。姑苏蓝氏重礼法，清心音修心养性；岐山温氏……暂且不提。至于兰陵金氏……”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提醒，“金光善此人……心思深沉，手段叻厉。你若去金麟台，切记，莫要靠近此人。”
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不过，金夫人（江厌离未来的婆婆）倒是你姨娘昔年闺中密友，性情温婉持重，处事公正。若由她出面教导你金氏内务、人情往来，最为妥当。”他看着宋辞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信任，“半年时间，你便己远超我所期。此去，想必也定能一帆风顺。”
“谢姨父指点。”宋辞安深深一揖，姿态恭谨。
……
推开自己那间熟悉又陌生的房门，一股淡淡的糕点甜香混合着阳光晒过的被褥气息扑面而来。
“姐姐！”一个带着巨大惊喜的声音立刻响起。
薛洋像只被关久了终于看到主人的小狗，从窗边的椅子上弹了起来，几步就窜到门口。他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芙蓉糕，嘴角沾着碎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宋辞安，之前的警惕和茫然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
“困不困？”宋辞安看着他嘴角的糕点屑，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抬手用指尖替他拂去。
薛洋立刻摇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困！等姐姐回来，一点都不困！”他献宝似的举起手里那半块糕点，“姐姐给的糕，甜！阿洋只吃了一块半！”他强调着，生怕宋辞安觉得他贪吃。
与此同时，莲花坞主厅。
午膳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江枫眠、虞紫鸢、江厌离、江澄、魏无羡围坐一桌。菜肴精致，却无人动筷。
虞紫鸢的目光缓缓扫过桌边众人，凤眸微眯，最终定格在魏无羡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她放下手中的玉箸，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安安呢？”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压过了席间细微的交谈声。目光锐利地看向江枫眠，“你不是说，她回来了吗？出来用饭，怎么不见她人？”
江枫眠正要开口，虞紫鸢的目光却己如冷电般射向坐在江澄旁边、正笑嘻嘻去夹一块糖醋排骨的魏无羡。
“哼！”一声冰冷的、带着无尽失望和怒意的冷哼，如同鞭子般抽在凝滞的空气里！
魏无羡夹菜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自从你将这臭小子带回来，”虞紫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多年的怨愤和痛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之前那些腌臜事我懒得再提！可你瞧瞧他！瞧瞧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你再看看我的安安！”
她眼中瞬间翻涌起浓烈的痛楚和愧疚：“要不是因为他！我的安安……本该是个爱笑爱闹、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像阿离一样明媚！可如今呢？”她声音微微发颤，带着难以言喻的心酸，“沉默寡言！心思深沉！把自己活成了一把冰冷的刀！是我……是我对不住若曦！对不住枫安兄！没能护好他们的女儿！让她……”
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更深的怒意，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是那盯着魏无羡的目光，冷得几乎要将他冻结。
魏无羡僵在那里，握着筷子的指节捏得发白，脸上的血色褪尽，唇瓣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总是盛满不羁笑意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慌乱、无措和……一丝沉甸甸的、他从未真正去细想过的愧疚。他下意识地看向江澄，江澄却只是冷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江枫眠看着妻子眼中翻涌的痛苦，看着魏无羡惨白的脸，沉沉叹了口气：“她带回来了一个孩子，叫薛洋，比她小几岁。两人想必正在她房里用饭，或是休息。”他试图缓和气氛，“先吃吧，饭菜要凉了。”
“你们吃吧。”虞紫鸢猛地站起身，紫衣拂过椅背，带起一阵冷风。她看也没看桌上其他人，目光复杂地掠过魏无羡那张失魂落魄的脸，最终决然地转身，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我去陪他们。”
……
宋辞安的房门外。
笃、笃。
两声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安安，可以开门吗？姨娘在外面。”虞紫鸢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与方才在主厅的冷厉截然不同的温和。
门内静了一瞬。
随即，门栓轻响，房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宋辞安站在门内，看到门外的虞紫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姨娘？怎么了？”
虞紫鸢的目光却己越过宋辞安的肩头，落在了她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薛洋正站在宋辞安身后半步的位置，手里还捏着半块糕点，像只受惊的小兽，警惕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但当虞紫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那凶狠又迅速被一种孩童本能的怯意取代，他下意识地往宋辞安身后又缩了缩，半个身子藏在她腿后，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位气势不凡的紫衣夫人。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孩子？”虞紫鸢的目光在薛洋过分瘦削的身板和那双写满警惕与不安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心中微微一刺。她尽量放柔了声音，目光转向宋辞安，带着询问。
宋辞安轻轻点了点头，侧过身，让出薛洋，同时伸手，安抚性地在他瘦削的肩头轻轻按了按。
薛洋感受到肩上的力道和宋辞安无声的鼓励，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他看了看宋辞安，又看了看门口那位目光温和下来的紫衣夫人，犹豫了一下，才用带着孩童特有的、有些干涩的声音，小声地回答：
“我叫薛洋。”
虞紫鸢看着他这副明明害怕却强撑着的小模样，再看看他紧紧挨着宋辞安、仿佛那是唯一依靠的姿态，心中那股因魏无羡而起的怒火和郁结，莫名地被一种更深的酸软和怜惜冲淡了些许。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薛洋齐平，脸上露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带着一种属于长辈的、笨拙的善意：
“你好，薛洋。”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希望你和你的姐姐一起，在莲花坞，能开开心心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宋辞安沉静的侧脸，又落回薛洋带着懵懂和一丝好奇的脸上，补充道，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邀请：
“你可以和你的姐姐一样，叫我‘姨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