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重难返?好一个积重难返!”陈砚骤然起身,目光如雷霆霹雳,炸响于大堂,“盐利乃社稷血脉!国法纲纪岂容此等朽烂规式长久践踏!”他逼视李文昌,亦环顾全场,字字如铁:“朝廷新法初立,正为荡涤此等污浊!今日既窥病根,岂容其再蚀盐政脊骨?!”
他朗声宣布:
“即日起!两淮盐务所有‘耗秖规式’旧习,革除净尽!永不复用!”
“凡水次盐仓接运盐船,必当登船依数点验盐斤,当场造具实损清册!遇有损秖,详述缘由佐证,按级呈批核销!船主不得再缴‘耗秖银’,违者以贿论!仓吏核验,唯实是求!胆敢再循旧例填表,或收受丝毫银钱者,查实立惩,决不宽贷!”
“都转运司即刻通令各仓,立行新政!以新政革宿弊!”
此言一出,宛若霹雳惊空!意味着那套运行多年的灰色“规式”引擎被彻底摧毁!意味着所有习惯了按“例”填数、坐地分“银”的盐仓吏员,必将告别那点赖以养家的微薄油水,重回繁琐、精细却也合规的实地盘查、如实核报之路!
堂下诸仓大使面色如土,惊惶、迷茫、失落…种种情绪在麻木惯性的脸上混杂交织。那点“规费”是他们清寒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啊!李文昌亦垂首默然。此令一下,盐运司必将经历剧烈的动荡与混乱。
陈砚的目光却似磐石般坚定。他望着李文昌:“李都堂,此‘规式’朽木己支大厦!今日之举,类壮士断腕!其痛必彻!然为国朝盐政清源固本计,非如此不可破旧立新!祈望都堂以国事为重,戮力推行新政,整饬盐纲!”
李文昌迎上陈砚那洞悉沉疴、意志如钢的目光,心头五味翻腾,最终化入一声沉浊的喟叹与一次长揖到底:“下官…谨遵陈御史宪令。”
扬州行馆之内,灯火通明。经历司卷宗散页、湾头仓疮痍账册、李文昌血性剖白、乃至黄伯那本浸透油盐世故的“规式秘本”,俱己熔铸为沈炼笔下素绢长卷中的精魂。洁白绢帛之上,一行朱砂大字遒劲刺目:
“两淮盐运‘耗秖规式’积弊图牍”
此牍非为弹劾一人一地,实为剖视帝国盐政脏腑深处一枚化脓溃烂之毒痈。其名曰“耗秖规式”,乃根植于盐船水引程限单核销签押环节之系统性恶疾:漕转诸仓吏员为求便捷省力,不依实地盘验如实记录损秖,反奉行由下而上、口耳相传之一套僵化耗秖比例秘本,于文书空栏处依样填写。此法非始于本朝,其源流可溯前代遗毒,滋蔓遍及扬州、仪真、邵伯、高邮诸大水次仓,积习成规,年深日久。究其病根,非巨蠹谋私,实乃盐务盘根错节、环节冗散、监管无力,加以时效催逼过甚,上峰但求账齐速达,遂致层级懈怠默许,惰性相因,终使此填表省心之“规式”,演为盘踞两淮盐脉之集体性沉疴顽疾!
其害在于:一者,盐斤虚耗之窟窿滋生弥漫性侵蚀,盐包仓储自损、底层役吏贴补、小额灰色分润乃至非正式官衙人情往来均由此滋生缝隙暗补,无形中吞噬国课;二者,船主为求便利依‘规式’预交之‘耗秖银’,成为经手仓吏额外‘规费’来源,加剧吏治腐败;三者,盐政监察之制由此彻底流于形式,规矩废弛,律法成空!
今为清源计,宪台严令:彻底废除‘耗秖规式’之名目!责成盐运司及诸仓依新章立行立改!盐船抵仓务必登舟点验,据实申报损秖!严查船主递银、仓吏索贿旧行!重塑核验铁律,以“实船实点实报”涤荡沉疴,复还盐纲清白!
陈砚提笔,在那凝聚着无数寒夜烛火与洞察的绢帛题名处落下铁画银钩的名讳时,窗外的扬州城正被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包裹。此一纸图牍,不为擒杀巨蠹,实为一记刺穿帝国盐政僵死肌体的清醒号角!其所暴露的非谋而锢、因循成腐的病根之重,远比绍兴府衙那点蝇营狗苟令人心悸。
扬州城冬末的雨雾尚未散尽,应天府户部大堂的肃穆与深寒己扑面而来。陈砚端坐于户部右侍郎临时拨用的公廨之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角。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以血火意志绘就的《两淮盐运“耗秖规式”积弊图牍》。扬州李文昌那沉痛而清晰的剖析言犹在耳:“效率与细察难以兼顾之症结!”这六个字,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在陈砚心头。两淮盐运之弊是解开了“耗秖规式”的缠裹,触碰到下面弥散的灰色肌理。那么,这座掌管天下钱粮赋税之枢——户部太仓库——这座名为“国家银根”的宏伟殿堂之内,那些关乎国帑调配、地方存留的核心环节,是否也存在着另一套“难以兼顾之症结”演化而成的沉疴?
首觉,如同阴霾中的利闪。两淮虚耗盐斤用于填补仓耗、应付“炭敬”,那太仓国帑的巨流之中,是否也有类似的暗流?用于“灵活”抹平账目的缝隙?
“启禀陈御史,”户部一名年长的司务躬身而入,“奉右堂大人谕,太仓库大使钱丰及管库攒典己在外候见。”
“传。”陈砚收起思绪,目光如渊。
钱丰,一个干瘦精悍、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油滑的中年人,引着一名神情略显瑟缩的年轻攒典步入廨中。深冬寒气似乎也被他们带入了户部这肃穆威严的空间。
“卑职钱丰/程实,参见陈御史。”两人行礼。
陈砚开门见山,目光锁定钱丰:“钱大使,太仓库总汇天下钱粮,内设门类繁杂。本官奉旨稽核空印旧弊,今有一事相询。”他语速沉缓,字字清晰,“户部历年下发各省府州县之存留、协拨、军饷等项钱粮批文,其中涉及款项流转核销、征调中途垫付等诸般事项,其核销凭副文移处理流程如何?可有预用钤印空白凭单周转之例?”
问题精准刺向户部钱粮流转的核心环节!钱丰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旋即镇定下来,态度极为恭顺:“回御史大人话。太仓库所有钱粮支发,皆须凭户部堂官用印、尚书签押之正印文书为凭。地方支用存留款项后回缴核销凭证,亦需附府县印信并经办吏员签押。至于…至于途中垫付或特殊调拨核销,”他话语微顿,“卑职等依例照章办理,绝不敢擅用空白印纸之类目。”
“照章办理?”陈砚的目光转向那年轻攒典程实,“程攒典,钱大使所言‘依例照章’,尔执掌库房底档,可知其详?”
程实身体微微绷紧,抬眼触到陈砚那仿佛能穿透一切虚言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声音低微:“回…回大人…卑…卑职所见核销凭副…皆…皆需印信签押完备…未曾…见空白…”
钱丰接口道:“程实资历尚浅,库中积年文书浩繁,或有不知者。请陈御史容卑职调取历年核销存根副本供查阅。”
“不必劳烦钱大使。”陈砚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沈炼!”
“卑职在!”沈炼应声而出。
“尔带程攒典即刻前往太仓库档房!将天字甲三至甲五号库架所存,洪武元年至三年间,户部下发‘存留钱粮备用’及相应地方‘存留支用核销’文移副卷,尽数调来!本官要一一过目!” 他精准报出了库藏区域与文书类别,显然是早己做足功课!
钱丰的脸色瞬间微变!
太仓库深处,幽暗如海的档房之内。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陈旧纸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霉味。高耸的木架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无数沉眠的秘密。沈炼在程实的指引下,站定在天字甲三号库架前。一摞摞厚重的文书副本整齐堆叠,标注着清晰的时间与“存留款类”标签。程实紧张地爬上梯子,在沈炼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开始一册册搬下洪武初年的相关卷宗。
沈炼席地而坐,不顾尘土。他先翻开封皮内页的《卷内目录》,迅速锁定其中有关“核销凭副”项。一册,两册…初看之下,卷末附带的核销凭证纸张上似乎都盖有清晰的府县印信及签押。然而,当沈炼翻到洪武二年,扬州府一份关于驿站新铺屋舍修缮存留银核销的附件时,他的指尖停住了。
这份核销凭副的内容清晰:扬州府于某月某日支取存留银五百两整,用于驿站舍宇修缮,附有驿站大使签收条、工料采买清单数页。 核销凭副下方,盖着鲜红的“扬州府印”,也似有一行小字签押。但在签押处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未着墨的空白处下方,透过强光映照,似乎隐隐能看到一个淡淡的印泥晕染痕!这个晕染痕的轮廓,像极了“扬州府印”的一角!沈炼心中猛地一动!
他不动声色,继续翻阅。洪武三年初,浙江绍兴府一份关于灾荒赈济动用存留银的核销凭副引起了他的注意。同样清晰的内容:动用存留银三千两购粮赈灾。附件附有买粮票据及受灾村落签收册。 但就在签名册最后一页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空白处,他再次在强光下发现了一小片与绍兴府印吻合的极淡、未着墨的印泥渗透痕迹!仿佛这张纸曾被单独叠放过,一张预先盖好印的空白纸垫在了签名册下,墨汁透过签名册纸张晕染到了这张空白纸的下层!
这个发现让沈炼心跳加速!他立刻翻出洪武元年末的一份湖广布政司关于屯田水利工程的存留款核销副卷,这是一次涉及银两数千的大额支出。核销凭副页上同样附有各级官员签名和印信。沈炼极其仔细地用指尖细细凭副页的角落。终于,在一处无字无印的内页边缘,他敏锐地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凸凹感!他立刻将此页小心对着烛火侧照——光线下,隐约可见边缘处有极其细微的、被裁割撕拉掉的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曾与它粘在一起,被强行剥离了!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在粘合处隐约残留着一道细如发丝、与太仓库库藏官印轮廓极为相似的红印边角印痕!
沈炼屏住呼吸!一个清晰的可能性如同惊雷劈入他的脑海:那被剥离销毁的,很可能是一张事先盖好户部太仓库印信的空白凭单纸! 这张纸曾被粘贴在核销凭副上,用于最后汇总时方便填写支用数目等项!核销完成后,这张临时填写的空白印纸便被人为撕下毁去,只留下被其遮盖保护的核销凭副本体!而剥离时粘留的细微痕迹和被下层空白印单纸印泥晕染的痕印,便是这销毁行为的铁证!
他脑海中瞬间勾勒出操作链条。
这套手法,比之两淮盐运的“耗秖规式”更加隐蔽!更加环环相扣!它完美利用了存档卷宗只查主体凭证的逻辑漏洞!若非沈炼这双被账目训练得锐利如鹰的眼睛,加上一点运气发现细微痕迹,几乎无法识破!
“找到它了!”沈炼在心中无声呐喊,强压着激动,将这三份带有关键痕迹的卷宗副本牢牢攥在手中。他看向惊魂未定的程实:“程攒典,带路!立即去查这三份核销卷宗原本存档之卷夹封皮与附页粘贴处!”
他要找到最终撕毁剥离时在档案卷夹内页可能残存的墨渍或印泥渗透痕!他要夯实这“预印空凭、联页下发、最终剥离销毁”的完整操作链条的证据!
太仓库的迷雾,正被一缕锐利的光撕开。那条潜藏在国家财政核心、用于“灵活”抹平账目的“空凭”灰影,终于露出了它的轮廓。这依然是制度缝隙中滋生的惰性顽疾,其精巧处却令人毛骨悚然。手握铁证的年轻御史,目光己如寒星,投向户部太仓库那深锁的重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