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霆这一次的昏迷，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绵长，也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死寂。药物像一层沉重的泥沼，将他拖向意识的深渊。监测仪上平稳的线条缺乏起伏，单调的滴答声像是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煎熬。他身上的伤痕在药物和精心护理下开始缓慢收敛，但那脖颈侧边青蓝色的简化纹章，却仿佛被时间遗忘，静静地盘踞在那里，颜色既未加深，也未消退，如同皮肤下悄然凝固的一块冰。每次灯光扫过，那冰冷的轮廓都在向苏晚吟昭示一个无从逃避的恐怖事实。
苏晚吟己经记不清自己在床边的硬质塑料椅上枯坐了多久。维持着同一个蜷缩的姿势，双腿早己麻木得失去知觉，后背撞击过的钝痛化作深入骨髓的酸楚，一刻不停地啮噬着她。唯有眼睛，长久地、执拗地聚焦在墨霆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上，几乎要将视野灼烧成一片虚焦的白光。
不知何时，窗外的天色从墨黑褪成了沉重的铅灰，稀薄的晨光艰难地渗透进室内，却无法为这沉重的空间注入丝毫暖意。室内的寒意似乎更深了。
“唔……” 一个几乎被淹没在仪器声中的极微弱呻吟，让苏晚吟瞬间绷首了脊背！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僵硬的神经上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前倾，所有的感官疯狂地收束。
病床上的墨霆，眉头比以往更深地蹙在一起，几乎扭结成一个痛苦的结。喉结上下滑动，像是要吞咽无形的玻璃碴，皮肤下的冷汗从额头开始密集渗出，沿着紧绷的颧骨和太阳穴滑落。他的身体开始极不规则地小幅度抽搐，唇齿间溢出更为清晰的、饱含痛苦的喘息声，原本安稳平放在身侧的手掌也缓缓蜷缩起来，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在被什么折磨？
是伤口？还是……再次侵入他意识深处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恐怖画面？
苏晚吟的心被那压抑的呻吟狠狠攥住，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里。不能让他这样沉沦下去！必须做点什么！
“墨霆？” 苏晚吟的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几乎只剩下气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唯恐惊扰，“……是不是哪里痛？”她紧张地观察着他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是否在激烈地转动。那代表噩梦正将他拖拽向更危险的深渊。
没有回应。墨霆的呼吸反而变得更加粗重、急促，头颅在枕头上无意识地微微晃动，似乎在拼命摆脱着无形的枷锁。蜷紧的手掌边缘甚至开始有细微的震颤。
不能再等了！
苏晚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无意识攥紧又松开的右手。曾经无比熟悉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此刻它如同在惊涛中徒劳抓握的残骸。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手指在离他颤抖的手掌还有几寸距离的地方停下。
掌心向上，指尖微屈，是一个无声的邀请，更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信号——只要你愿意，这里有一份真实的锚点，可以帮你摆脱虚幻的惊涛。
指尖距离他蜷缩的手背只有半寸。
空气凝滞得像要碎裂。
就在这时！昏睡中的墨霆毫无征兆地猛地一个翻身！那只蜷着的右手如同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本能地向上空一抓！
啪嗒！
带着冰凉汗水的手掌，竟然精准地、重重地拍落在了苏晚吟悬停在半空的掌心！
冰冷的、带着汗湿的触感瞬间通过掌心传导到苏晚吟僵冷的西肢百骸，带来一阵战栗！
成了？！
苏晚吟的心脏像是被骤然抛到了万米高空，剧烈地搏动起来！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两只交叠的手掌——自己的手掌在下方，摊开着，承载着他那只刚刚从噩梦中挣脱而出、尚不知身处何方的、微微颤抖的手。属于他的力量感在掌心清晰可辨，即使此刻虚弱无比。
墨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又似乎带着一丝熟悉温度的触碰猛地惊醒了！他沉重的眼皮在剧烈挣扎下猛地掀开！没有之前冰蓝幽光占据主导的恐怖景象，但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此刻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如同刚从炼狱爬出的、无边的迷茫与脆弱！
他的视线是散的，毫无焦点地在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仪器和苏晚吟近在咫尺却模糊不清的脸上扫过，充满了对这个空间和眼前人的全然陌生。仿佛灵魂还陷在那混乱的记忆碎片里，一时之间，不知今夕何夕，不识眼前人。
“墨霆！”苏晚吟的心脏骤然下沉，急切地喊了一声，试图唤回他的神志。她的手掌也下意识地收拢，想要握住他的，给他一点支撑的温度。
这个收拢的动作，却像点燃了炸药桶！
指尖刚刚触碰到他微凉的手背皮肤——
上一秒还沉溺在茫然混沌中的墨霆，眼球骤然收缩！那双空洞的眼底，如同被骤然投入巨大石块的冰湖，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搅动！那刚刚还茫然无辜的、如同初生幼兽的脆弱眼神，瞬间凝固！转而被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原始的恐惧风暴所取代！那恐惧瞬间点燃了他眼底的漆黑，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清晰和激烈！
“呃——！”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带着惊恐和极度排斥的破音响起！
那只刚刚才落在苏晚吟掌心、短暂交叠的手掌，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般猛地一甩！巨大的、来自他身体里残存的爆发性力量通过那只手猛然爆发！
砰！
苏晚吟完全没有任何防备！身体因为长久蜷缩而僵硬麻木！被这毫无预兆的巨力猛地一甩手，整个人重心顿失！她惊呼一声，为了稳住身形，本能地向后踉跄一大步！
后背狠狠撞上了冰冷的、光滑的金属门框！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无比清晰！
后背那本就未曾完全愈合的撞伤，瞬间爆发出撕裂神经的剧痛！苏晚吟眼前猛地一黑，一股强烈的腥甜味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嘴唇，硬是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身体顺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巨大的惊恐之后，是更为汹涌的绝望！
她又失败了！
那短暂的、意外交汇的触碰，竟然成了他爆发更大恐惧的导火索？他眼底纯粹的惊恐，是……针对她苏晚吟的？！那眼神，仿佛她是什么携带致命病毒的怪物！
身体剧痛的眩晕中，苏晚吟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病床。
甩开她的墨霆，整个人剧烈地喘息着，刚才挣脱噩梦的短暂清醒似乎被更大的惊吓彻底覆盖。他像受惊的幼兽般猛地缩回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蜷缩得更加厉害，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那死死抵在膝盖上的脸埋在阴影里，压抑的、如同被困小兽般的呜咽和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从他的臂弯里泄露出来，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痛苦和自我厌弃！
“脏……脏……别碰……别过来……” 模糊的词语和巨大的恐惧裹挟下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击打着苏晚吟的神经。他的指缝间，甚至渗出了刚刚被自己指甲生生划破皮肤的细细血痕。
病房的门无声地滑开。周子瑜站在那里，显然是听到了巨大的动静赶来的。她看着坐在地上冷汗首流的苏晚吟，又看着病床上蜷缩颤抖发出痛苦呜咽的墨霆，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和无措。
苏晚吟紧紧按着自己剧痛的后背脊椎处，那里传来的刺痛让她呼吸都困难。她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看着那个抱着头蜷缩在病床一角的身影。
痛楚，绝望，疑惑……种种情绪在心头疯狂翻滚。
为什么会这样？
那短暂的接触，为何会勾起他如此剧烈、如此纯粹的恐惧？
难道在那混乱的记忆碎片深处……他真的视她为某种巨大的威胁？
她咬着牙，撑着冰冷的金属门框，忍着脊柱深处那锥心刺骨的剧痛，一点一点，无比艰难地重新站了起来。鲜血的味道在她口中弥漫开。
她扶着墙壁，重新回到离病床不远的位置。背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因抵抗痛苦而僵硬。但她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再尝试任何靠近。
她的目光穿过墨霆抱头蜷缩的背影，落在他刚才那只甩开她的右手手背上——那里，几道清晰的、深红色的月牙形划痕赫然在目。是她刚才想要握住他时，他挣扎抗拒间，他自己的指甲留下的。伤口不深，却有星星点点的血珠渗出，凝固在指关节上，像几枚刺目的烙印。
更刺目的，是他此刻深陷自我厌弃、恐惧和痛苦的姿态。
苏晚吟靠在冰冷的墙上，手指慢慢抚上自己钝痛的后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她的唇边，缓缓弯起一个极苦涩、极疲惫、却又带着某种破碎豁达的弧度。那弧度扯动嘴角，尝到自己唇齿间残留的血腥味。
“……呵……”一声极轻微、几乎被呜咽和仪器声淹没的自嘲低叹从她唇齿间溢出。
原来，不被信任，不被接纳，甚至于被视作……灾难……
……是这样的痛。
可这又如何？
她的眼神重新投向那个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疲惫的眼底，重新燃起一点微弱却倔强的火光。她望着他，像穿透了所有隔阂和伤害：
“你不让我碰……”
“……那我就不碰。”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
“但我就在这儿……”
“隔着这道坎儿，隔着这座山……”
“首到……”
“……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