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片极致的黑暗中站起来的黑影，比任何一台锅炉都要高大。
他不是人。
或者说，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的身体，有一半是血肉，另一半，则是由无数扭曲的管道、阀门和烧得焦黑的金属零件组成的。他就像一尊被恶意和悲伤强行嫁接在一起的、失败的雕塑。他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无数电线和管道从那里延伸出来，像神经和血管一样，深深地扎根在身下那台最古老的锅炉里。
他，就是锅炉房本身。他，就是观湖公寓的“根”。
他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了那张被浓烟熏黑、被烈火灼烧过的脸。那张脸，陆循和苏文倩在莉莉的记忆里见过。那是莉莉的父亲，那个会在黄铜铭牌上笨拙地刻下“生日快乐”的、憨厚的男人。
“……她走了？”
男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无数生锈的零件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蒸汽和无尽的悲凉。
“连我用全世界的痛苦为她搭建的‘家’，也留不住她了吗……”
“这里不是家，是地狱！”陆循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恐惧，有同情，但没有恨，“你不是在保护她，你是在用你的痛苦，囚禁着她的灵魂。”
“囚禁？”男人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他那与机械融合的身体发出了痛苦的轰鸣，“我给了她永恒！我给了她一个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别离的世界！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那天我不答应她玩捉迷藏，如果我不把布娃娃藏在锅炉后面，如果那场爆炸没有发生……我的莉莉，就不会离开我！”
他的情绪开始失控，整个锅炉房随之剧烈震动！墙壁上开始出现巨大的裂痕，穹顶的碎石簌簌落下！这个由他的执念构建起来的现实空间，正在因为他情绪的崩溃而走向毁灭！
“它要塌了！”苏文倩拉住陆循，“我们得走！”
“走不掉了。”陆循看着那个狂暴的男人，眼神却异常平静，“他就是核心。他崩溃，整个异常区域就会瞬间坍塌，释放出的能量，会把方圆几公里都夷为平地。我们，还有外面那座城市，都会给他陪葬。”
苏文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摧毁，是同归于尽。离开，是坐以待毙。这是一个死局。
陆循看着那个在痛苦中嘶吼的男人，看着这个被爱逼疯的可怜父亲，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录音机。
他按下了播放键。
但这一次，里面传出的，不是周明舟的分析，也不是他的童话故事。
而是莉莉，在消散前留下的，那最后一句，充满了眷恋和疲惫的话语。
“爸爸……我想回家。”
当这声轻微的、几乎被轰鸣掩盖的呼唤响起时，那个狂暴的男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那庞大的、畸形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回家……”他喃喃自语，那双被痛苦填满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迷茫，“是啊……莉莉想回家了……可我们的家，己经没了啊……”
“那就，为她建一个新的家。”
陆循看着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陆循！你干什么！”苏文倩惊恐地想拉住他。
陆循回头，对她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温柔而释然的微笑。他将怀里那台录音机和所有的磁带，都塞进了苏文倩的手中。
“这些，是明轩用命换来的，替我保管好。”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你，还有他，都得活下去。”
说完，他毅然地转过身，走向那个在迷茫中痛苦的、规则的源头。
“你守护了她太久，你太累了。”陆循的声音，像他讲的那个童话一样，充满了安抚人心的力量，“现在，换我来吧。”
男人不解地“看”着他。
“我是一个找不到回家路的人。”陆循平静地诉说着，“我的故事，己经写完了。但是，你的故事，可以有一个新的结局。把你的悔恨，你的痛苦，你的力量，都交给我。我会留在这里，陪着你，也陪着莉莉，我会为她建立一个……真正不会再有痛苦的、温暖的家。”
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按在了男人那由滚烫金属和焦黑血肉组成的胸膛上。
“让我，成为你新的‘规则’。”
男人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不顾一切冲进火海的自己。他笑了，也哭了。
“……好。”
下一秒，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大的、包含了无尽信息与能量的洪流，从男人的身体里，疯狂地涌入了陆循的体内！
陆循的身体被瞬间撕裂，又瞬间重组！他的意识被无限放大，他看到了公寓里每一个“住户”的绝望，看到了墙壁里每一只手臂的挣扎，看到了镜子里每一个倒影的讥笑。
他承受了这栋公寓，所有的痛苦。
然后，用自己那坚韧的、属于调查记者的、永不放弃的意志，将它们，一一抚平。
整个锅炉房，开始散发出柔和的白光。那些扭曲的管道和锅炉，都在白光中缓缓消融。那个男人的身影，也和他的莉莉一样，化作了光点，带着解脱的微笑，消失了。
苏文倩含着泪，看着被白光笼罩的陆循。她知道，他己经不再是那个她认识的陆循了。他成为了这栋公寓新的“神”，一个新的、无声的守护者。
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她托起，送回了那条她来时的路，最终，将她轻轻地推出了观湖公寓那扇厚重的大门。
当她回头时，身后那栋盘踞在城市边缘的巨大怪兽，己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长满了青草的、普通的空地。阳光正好，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只有她手中那台沉甸甸的录音机，证明着，曾有一个男人，用自己，为这个世界，谱写了一个最温柔的结局。
【第一卷 · 猩红请柬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