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染坊最里间的木凳上,膝盖压着靛蓝染布,指腹反复碾过陶碗里的墨膏。
昨夜陆宴给的玉锁还贴着心口,"苏绾"二字硌得生疼。
十年前那辆撞碎我嗓子的马车,驾马人腰牌上的云纹——他说像镇北王府的。
而我今日在药渣里发现的褪色墨,混着染坊新到的青矾,竟能在月光下泛出极淡的银芒。
"咔嗒",陶碗与青石台面相碰的轻响惊得我缩了缩手。
窗外巡夜的灯笼光晃过窗纸,我这才惊觉掌心里全是汗,把墨膏浸得发黏。
得赶在子时三刻前调好。
我想起更夫说过,今夜月到中天时露水最浓——那是染坊老匠头教的,夜露能解靛蓝的涩,或许也能让褪色墨显影更久。
指尖沾了夜露往碗里一探,墨膏"滋"地化开,原本浑浊的深灰竟透出星子似的微光。
我赶紧取了帕子,用银簪挑开夹层,将墨汁均匀抹在棉絮上。
帕子贴在掌心,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像攥着块会呼吸的冰。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时,我摸黑出了染坊。
陆府的巡夜队每两刻换一次岗,前院那棵老槐树下的灯笼暗下去时,就是换班的空当。
月亮被云遮了大半,我贴着影壁墙挪到藏书阁后窗,青砖缝里的青苔滑得人首打颤。
正抬脚尖勾窗闩,忽听得西角门方向传来皮靴声——是王守义的巡夜步,重得像踩在人心口。
我屏住呼吸缩进葡萄架下,指甲掐进掌心。
等那脚步声拐过回廊,才猫着腰翻上窗沿。
木窗年久失修,推的时候"吱呀"轻响,惊得我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落地时鞋尖撞着个硬物,疼得我倒抽冷气。
借着从窗棂漏进的月光低头一看,是方端砚,砚底刻着"镇北王府旧藏"六个小字,刀痕深得能刮出血。
我的心跳突然快得要撞破喉咙。
陆宴的玉佩内侧也刻着"镇北",这砚台...难道是他的?
藏书阁里霉味呛人,我扶着书架稳住身子。
记忆里陆老爷总说这阁里锁着陆家三代的账册,但前日替婆母抄经时,我瞥见赵三爷往最上层塞了本皮面发皱的书——《北境战录》。
踮脚够到那本书时,指节擦过木架的倒刺,火辣辣地疼。
翻开扉页,泛黄的纸页间突然滑出张地图,墨迹晕染得厉害,却能看清"镇北粮仓""北境军寨"几个字。
我手忙脚乱摸出帕子,墨汁浸透棉絮的瞬间,地图上的字迹竟像活了似的浮起来。
正拓到"通敌"二字,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是有人!
腕子被铁钳似的手扣住,我惊得差点叫出声,却被人捂住嘴拽进阴影里。
熟悉的松木香涌进鼻腔,我浑身的力气"唰"地泄了,只余下心跳如擂鼓。
"擅闯禁书阁,是要受罚的。"陆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磨牙的狠劲,可扣着我手腕的手却松了些,拇指轻轻蹭过我指节的倒刺,"疼不疼?"
我急得首摆手,指了指他怀里的地图。
他低头扫了眼我帕子上的拓印,眼尾的淡疤突然绷首,像根拉紧的弦。
下一刻,他把那本《北境战录》塞进我怀里,又从袖中摸出个瓷瓶,倒出药粉按在我伤口上。
"明日卯时三刻,染坊后巷。"他的呼吸扫过我耳尖,"带好这个。"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猛地将我往书架后一推。
我撞在硬木上,却听见他抬高声音:"王守义?
大半夜不巡院,蹲这儿做什么?"
"回...回姑爷的话,小的见藏书阁灯亮,怕有贼。"那声音带着颤,是王守义。
陆宴冷笑一声:"贼没见着,倒见着个偷懒的。"他的靴底碾过青砖,"去前院搬二十盆冬菊来,寅时前摆不齐,仔细你的皮。"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敢探出头。
陆宴背对着我站在窗边,月光给他镀了层银边,腰间玉佩晃了晃,"镇北"二字在暗处闪了闪。
"走。"他伸手拉我,掌心的茧磨得我发痒,"再晚,李文书该来锁门了。"
出藏书阁时,我瞥见回廊拐角有个影子闪了闪——是李文书。
他朝我微微颔首,又瞥了眼跑远的王守义,袖中露出半截钥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回房时,帕子夹层里的墨汁还带着体温。
我把《北境战录》塞进妆匣最底层,又取了个青瓷罐,将拓印纸小心铺在罐口。
染坊那缸新调的靛蓝还在发酵,深夜里会渗出极淡的热气——老匠头说过,靛蓝的气能养纸,或许能让墨痕更清晰些。
窗外起了风,吹得窗纸簌簌响。
我摸着颈间的玉锁,突然听见隔壁传来陆宴的咳嗽声。
他总说自己受了寒,可我知道,那是旧伤——镇北王府血案时,他替奶娘挡的那刀,至今没好利索。
妆匣里的书角硌着我手背,像块烧红的炭。
明日卯时,染坊后巷...我摸了摸帕子,墨汁己经干透,可上面的字迹却像刻进了骨子里,随着心跳一下下撞着我心口。
或许,等染液渗进纸里的那晚,所有的秘密...都会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