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终于彻底刺破了东方的夜幕。
“吱嘎——”
祠堂那扇沉重而又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刺眼的晨光涌了进来，让习惯了黑暗的顾清薇，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管家顾福那张写满了不耐烦与鄙夷的脸，出现在了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和几个准备前来收拾残局的杂役。
“时辰到了！吉时己到！”顾福尖着嗓子，像是怕祠堂里的“晦气”沾染到自己，站在门口不肯进来，“里面的人死没死？没死就赶紧把人给我带出来，准备上轿！”
他的目光，在祠堂里扫了一圈，当看到顾清薇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随即又落在了那口薄皮棺材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王家那边己经派人来催了三次了！要是误了吉时，耽误了家族的大事，你们两个担当得起吗！”他对着门外那两个守了一夜的护卫呵斥道。
顾清薇没有理会他的叫嚣。
她只是平静地，最后看了一眼大长老的灵柩，然后，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囚禁了她，也让她获得新生的祠堂。
当她走出门外，站在清晨的阳光下时，一股强烈的、不真实的荒诞感，向她袭来。
只见祠堂外，与里面的清冷死寂截然不同，竟是一片刺眼的、喜庆的红色。
几个侍女正捧着红色的绸缎、喜盘、盖头等物，焦急地等候着。不远处，还能看到几个吹鼓手，正拿着唢呐和铜锣，无聊地打着哈欠。
而顾清薇，一身素白到底的孝衣，站在这片红色之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如此的刺眼。
仿佛一场喜宴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场葬礼。
“晦气！真是晦气！”
管家顾福看到她这身打扮，气得差点跳起来。他捏着鼻子，连连后退，像是怕沾上什么不祥之兆。
“还愣着干什么！”他对着那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怒吼道，“快！把她身上那身死人衣服给我扒了！换上嫁衣！要是误了王家主的好事，我把你们都发卖到矿山里去！”
“是，是！”
两个仆妇得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顾清薇的胳膊。她们的力气极大，手劲如同铁钳，根本不容顾清薇有丝毫反抗。
“三小姐，得罪了。”其中一个仆妇面无表情地说道，便要动手去扯她身上的孝衣。
“我自己走。”
顾清薇冰冷的声音，让她们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们。那眼神，深邃而又冰冷，竟让这两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仆妇，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寒意。
她甩开两人的手，在侍女和仆妇的簇拥（或者说押送）下，朝着自己曾经的、那个位于内院的卧房走去。
卧房，早己变了模样。
原本清雅的陈设，此刻被各种红色的喜庆之物所取代。红色的帐幔，红色的地毯，红色的双喜剪纸……浓烈的红色，像血一样，刺得人眼睛生疼。
而在那张她睡了十六年的雕花大床上，正静静地摆放着一套嫁衣。
那是一套做工极其精美、用金丝银线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嫁衣。
母亲林氏，正坐立不安地在房里等着。
她看到顾清薇进来，眼眶立刻就红了。但那泪水，却不是为女儿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而流，而是因为恐惧和焦急。
“我的小祖宗，你总算肯出来了！”林氏快步上前，拉住顾清薇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可千万别再闹了，听到了吗？吉时就快到了，你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我们一家……我们一家就全完了！”
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着侍女，将顾清薇身上那件碍眼的白色孝衣脱下，又急不可耐地，将那件沉重的、冰冷的嫁衣，往她身上套。
“薇儿，算娘求你了，”林氏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与恳切，“嫁过去，就安分守己，好好伺候王家主。男人嘛，都喜欢听话的女人。你只要乖乖的，荣华富贵，总少不了你的。这就是你的命，咱们……得认命啊。”
认命？
顾清薇任由她们摆布，像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她的身体，被套进那繁复而又华丽的嫁衣里，层层叠叠的布料，像一道道枷锁，将她牢牢束缚。
侍女们开始为她梳妆，往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企图遮盖住她那死人般的憔悴。
她们在她头上插上沉重的金步摇，戴上华丽的凤冠，将她打扮成一个精致而又完美的、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祭品。
顾清薇始终一言不发，顺从得不像话。
这种极致的顺从，反而让林氏和周围的侍女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们都以为，这个倔强了三天的三小姐，在绝对的命运面前，终于被压垮了，终于选择了“认命”。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们为她戴上凤冠，遮住她大半张脸的时候，顾清薇那双低垂的眼眸，正透过眼前的珠帘，平静地、冷漠地，注视着梳妆台上的一切。
那里，放着许多她母亲为了“添妆”和“喜庆”，特意从自己房里拿来的首饰。
而在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旁边，静静地摆放着一面做工精良、背面镶着一圈精致银边的手持铜镜。
那是她母亲最心爱的一面镜子，据说是她当年的陪嫁之物，平日里宝贝得不得了。今天，大概也是为了在王家人面前，彰显顾家的“诚意”和“底蕴”，才忍痛拿了出来。
就在一个侍女转身去取盖头的瞬间，顾清薇的手，在宽大而繁复的袖袍的掩护下，以一种极其隐蔽而又迅速的动作，轻轻一拂。
那面银边铜镜，便无声无息地，滑入了她的袖中。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侍女拿着红盖头，准备为她盖上的时候，顾清薇终于开口，说了自走出祠堂后的第一句话。
她的声音，沙哑而又平静。
“等等。”
林氏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问：“又……又怎么了？”
顾清薇没有看她，只是透过珠帘，看着铜镜中那个被装扮得无比陌生的自己，轻声说道：
“我自己来。”
说完，她亲手拿起那方红得刺眼的盖头，缓缓地，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红色的布料，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也遮住了她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却在眼底深处，闪烁着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精光的眼眸。
好戏，该开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