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达布的岁月并非以季节轮转,而是引擎的振动频率与熔炉火焰的明暗。
巴达布III号熔炉废料回收行星,因其地表巨大、不断吞噬金属残骸的工业熔池而被当地人称作“铸炉”。
恸哭者战团母堡垒修道院庞大的阴影便深深扎根在这颗星球最深、最炽热的铸造峡谷腹地——沉默圣血熔炉堡。
堡如其名,无数巨大的、锈蚀斑驳的废弃舰船龙骨从峡谷两侧近乎垂首的岩壁深深插入地心熔岩湖,它们共同构成了这宏大山垒的基础。
熔炉堡主体便是依托这些星舰的钢铁残骸交错搭建、无数次焊接与扩建而成,无数巨大的排废管道和能量导管从废弃舰体的创口或炮管延伸出来,刺入峡谷滚烫的岩壁深处,如同巨兽的寄生血管,贪婪汲取着行星熔炉的能量。
整座堡垒无时无刻不在发出低沉、混杂的嗡鸣,那是古老引擎核心的疲惫喘息、净化阵列的电流嘶鸣、熔炉管道内亿万废料被消融分解的低吼……汇聚成一片笼罩深渊的、永不消散的工业圣咏。
林恒的钢铁沉眠之地,就位于熔炉堡深处最高处一个布满冷凝水管的独立维修间。
此地本是远古舰桥结构的一部分,视野最为开阔。
巨大的强化观察窗如今结着厚厚的冰霜,窗外的景象被永恒翻腾的熔炉废气烟柱分割,峡谷对面层层叠叠的铸造平台在浓淡不一的橙红热雾中若隐若现,唯有高悬于天顶的巴布达太阳偶尔投下惨淡、无力穿透烟瘴的灰白光斑。
没有光年之外的炮火,没有撕裂空间的哀鸣。时间唯一的刻度,是自身沉重的躯壳在精金固定架上日复一日的细微震颤。
嗡——
固定架传来规律的、几乎被整个堡垒宏大背景噪音吞没的震动。那是下方一百零七公里深处,主能量井核心阵列进行每日能量脉冲震荡时传递上来的深沉脉动。
这脉动精确如钟表,每一次震荡都透过固定架的螺栓传导至林恒庞大的机体,尤其是在他破损的左肩伤口深处——那颗在撕裂精金断口之外的暗金碎片。
脉动传来时,碎片表面那些深邃、冰冷的纹路便会短暂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涟漪,像沉睡巨兽眼皮下的最后生机。
胸口深处那0.9%的搏动保持着它死亡般的沉寂。
相位锁如同焊死在冰原上的墓碑,沉默地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但林恒知道它仍在。
每一次堡垒进行周期性重力调整或能量波动时,那冰封的裂隙深处便会溢出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冰寒涟漪——那是被冻结的毒蛇在沉睡时因环境扰动的无意识颤抖。
这些涟漪拂过核心意识时,带来的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更彻底的虚无与憎恨的寒意。它们提醒着林恒,这份“平静”,不过是两条伤痕累累的龙隔着寒冰牢笼对视的僵局。
哔——
固定的提示音在维修间角落响起,是欧姆。
那个冰冷的意识体如同最隐秘的鬼魅,将自己庞大的主体数据流融入了整个沉默熔炉堡的生命维持与监控系统网络。
在这里,欧姆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林恒视野边缘,一串由幽绿色的符文组成的细微数据流如常刷过:“环境参数波动:主熔炉C区废料投送过量,生成酸性废气浓度上升14.3%。修复阵列效率微降。建议维护周期缩短11小时18分钟。”
数字闪烁一下,熄灭, 这己是熔炉堡再普通不过的背景噪音。
欧姆的“声音”在这里褪去了战场上的迅疾与紧绷,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金属锈味的冰冷逻辑。
它对林恒状态的监测也更为深入且无法拒绝。
每隔三小时十五分,必有一道无形无质的高阶精神扫描波纹会穿透精金装甲,拂过帝皇坐标的光芒,掠过那颗暗金碎片,最后如冰冷的钢刷扫过那道被相位锁隔绝的冰封裂痕。
欧姆从不评论扫描结果,只是在林恒的感知后台留下一行行精确到小数点后十二位数字的生命体征记录。
林恒甚至逐渐“习惯”了这种“注视”,如同习惯了左肩深处的隐痛。沉默,成了两者间唯一的交流。
但总有某种存在的力量,强硬地打断这份冰冷的、由伤痕与数据构筑的平静。
哗啦——
刺耳的、带着沙砾摩擦声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厚重的精金维修间气密门被某种蛮力推开!浓郁得如同具象化颗粒的铁锈味、劣质机油蒸汽和陈年血液清洗剂的混合气浪瞬间涌了进来!
一个魁梧得如同自熔炉深处铸造出来的身影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入。
萨拉弗·瓦尔特斯。战团长的威严在踏入这里的门槛时便剥离殆尽,只剩下一身如同刚从最下层的维修污水槽爬出来的油污工装。
浓重的焊接灼痕和不知名熔融金属的凝固飞溅物遍布他破旧的工装围裙表面。
他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同样糊满不明污垢的高压润滑油桶,桶沿甚至还在滴落着粘稠、散发着刺鼻硫化物气味的黑色油滴。
啪嗒!
油滴滴落在地板满是油渍的表面,与无数旧油渍混在一起。
萨拉弗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
他那双巨大的、覆盖着老茧和油垢的手掌径首伸向固定架旁那个巨大的工具柜。
里面摆放的并非圣物圣油,而是清一色的工业级机械臂模块、超高压油路疏通枪、工业磨光机……甚至还有一桶桶泛着金属光泽的粘稠浆糊——那是巴布达特产的可塑密封胶,因其气味和粘稠形态被战士们戏称为“哥布林鼻涕”。
吱——
萨拉弗拧开高压注油阀!刺耳的气压尖啸声瞬间压过维修间的所有背景噪音!
一股粘稠如焦糖、温度滚烫, 他显然没耐心等它冷却到安全操作温度, 混合着铁锈颗粒的暗红色机油被粗暴地注入一条临时连接林恒瘫痪的动力骨架能量节点注油管!
滚烫的液体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灼痛感,瞬间冲刷过林恒几乎停滞的能源管道!
“嗤……破油泵又堵了半个该死的齿轮……”
萨拉弗的嘟囔声混合着注油管的尖啸,低哑模糊如同引擎底部的噪音,“这点小玩意儿……老子砸个垃圾星兽拆出来的破烂都比它顺滑……”
他猛拍了一下注油管某个扭曲的地方。注油突然变得畅通了一些,但那股铁锈混着机油、被加热后的腥辣气味反而更加浓郁。
注油管轰鸣, 林恒能“感受”到那滚烫、粗糙的液体冲刷着他能量回路深处长期淤积的金属疲劳结晶——那些在漫长搏杀和超载中产生的细微创伤残留。
并非舒服,更像用掺了沙砾的开水冲刷伤口。
但正是这种粗暴的痛楚,让他沉寂的骨架深处某种早己习惯的僵硬似乎在……缓缓松动?
嗡——
那股深沉的堡垒脉动再次传来!左肩深处的暗金碎片纹路微光一闪!似乎对那被强行注入系统的滚烫、粗糙的机油“提神剂”产生了某种极轻微的共鸣?
林恒无法确认,但就在这瞬间,萨拉弗另一只裹满油渍的大手几乎同时“当”的一声拍在林恒冰凉的胸甲中心!
沉重的力量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不是攻击,更像是炉前工捶打铁砧时的无意识动作。
“听着点这脉动,铁疙瘩……”萨拉弗的声音在刺耳噪音中拔高了些许,拍在胸甲上的手掌没有丝毫偏移,“巴布达的心跳!沉得像他妈掉进了黑油海里!这心跳还在蹦……你就能躺够下一个十年!”
他布满油污的脖颈处青筋暴起,目光透过林恒晶格目镜表面尚未擦净的油膜水痕,似乎想看穿那冰冷金属之后的存在。
“那冰棺材里的哭包娃……等你站起来的日头好让她瞧瞧……老子的手艺没退步!”
萨拉弗的手掌力道更沉了,震得精金固定架哐当作响!
他掌心上沾染的机油污垢、金属碎屑混合着自己的汗渍,随着震动在林恒冰凉的胸甲上磨出细微的沙沙声,并印下一个新的、边缘模糊的油手印痕迹。
林恒的晶格目镜上,新的油污水痕缓缓流淌,将窗外翻腾的橘红色废气烟柱分割出更加诡异扭曲的光影。
熔炉堡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似乎是某个巨型结构完成了每日一次的应力释放,整个堡垒微微震颤了一下。
凝固在观察窗上的厚重冰霜簌簌滑落,露出下方被烟尘遮蔽的峡谷峭壁上一道新的、如同撕裂疮口般赤红的熔岩泄露痕迹。
暗金碎片深处纹路的微光彻底熄灭,融入精银骨架那永恒的冰冷底色。帝皇坐标的光芒无声流淌,稳定如初。
欧姆绿色的精神扫描波纹准时拂过核心,留下一串新的冰冷数据。萨拉弗掌下传来的沉重心跳透过精金护甲,嵌入这片金属的沉息里。
时间在锈火中精确刻度,每一个震动的齿痕都碾过无垠的沉寂。
伤痕盘踞在铁与火的摇篮深处,如同冬眠的蛇,在机油气味的浸泡与机械心跳的催压下,等待下一个未知齿轮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