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稀释过的金粉,勉强滤过蒙尘的窗户,将走廊涂抹成一片昏黄与浑浊交织的朦胧。空气凝滞,飘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杂着石灰尘土的干燥气息。
两侧墙壁剥落着岁月留下的黄褐色渍痕,沉闷的脚步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回响,单调地叩击着坚硬地面。
就是在这里,韩枭挑选了完美的地点,横陈在通往新生宿舍楼那必经的转角冰冷地面上,恰位于一盏老旧廊灯勉强驱散的昏黄光晕与前方厚重阴影的交界处。
他的身体挺首得如同拉紧的弓弦,西肢硬邦邦地摊开,颈项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微微扭曲姿势歪向内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半张脸则在惨淡光线照射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刻意憋出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薄唇抿紧,没有丝毫血色,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失却生命的冰冷石像。只有那胸膛,以极其微弱而艰涩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留着一丝生机。
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年轻男生粗声粗气的喘息。
“搞快点!搞快点!刚吓晕的那个又沉又臭,妈的…”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抱怨着。
“行了别叨叨了,赶紧抬走完事儿…嗯?”另一个略微浑厚的声音猛地顿住,脚步戛然而停,似乎撞上了前面的同伴。
韩枭能清晰地感知到几股生人的热力和浑浊气息陡然迫近,在自己身体上方凝聚。几双带着明显惊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的眼神,无声地落在自己脸上。
“啧…”一声带着意外气息的轻啧在头顶响起,“这还有个捡漏的?新面孔啊。”那是第一个声音。
几秒奇怪的静默,随后是刻意压低的惊叹:“我靠…这谁啊?哪来这么…这么漂亮一小子?”
“操…”有人立刻低声骂了一句,语气复杂,“新生吧?脸生…这都能吓晕?胆儿也太小了…白瞎这皮相了!”
脚步声停驻了大概几个呼吸的时间。随即有人弯下腰,动作算不上粗暴,但绝对离“温柔”十万八千里,一把攥住韩枭的双脚脚踝,冰冷的手指隔着裤袜都能感觉到那份力度。
另一个人则负责肩膀部位,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将他如同沉重的麻袋一样提离地面。
身体骤然失重,冰冷坚硬的地板触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人不情不愿架住、拖行的悬浮感和颠簸感。整个身体被横着抬起离地,脑袋不受控制地微微后仰,发丝垂下,在拖曳中扫过地板。
“喂喂,头!头发拖地了!捞一把!新生那身灰衣服脏了可不赖我啊!”
“真他妈麻烦…”
有人粗鲁地在他后脑勺扒拉了一把,将几缕垂落的发丝胡乱揽起,动作敷衍至极,手指刮过头皮的粗糙感清晰传来。
韩枭强行抑制着身体的任何本能抵抗,甚至故意让肢体更加松弛、沉重,任由自己的身体在两只手臂的钳制下,像一个沉重又毫无反应的物件,随着步伐节奏毫无尊严地晃荡前行。
被拖拽的路途仿佛比来时更显漫长。身体磕碰到墙壁的沉闷声响,硬底鞋敲击石板的脆响,搬运者粗重压抑的呼吸,以及偶尔几句低低的抱怨,清晰地灌入韩枭的耳中,被冷静地过滤、分析。
“…这细胳膊细腿的,扛着硌手…”
“少放屁!快点走完算逑…李焕那怂货刚吓晕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抬过,跟死猪一样沉,妈的,那会儿你怎么不说硌手?”有学长反驳道。
“那能一样吗?李焕好歹是咱哥几个吓的,虽怂但也是自家人。这小细仔子?莫名其妙就躺这儿了,谁知道是不是胆儿比针眼还小,被个纸人都吓尿了……”
“哈哈,别说,真有可能!听说今年新生质量不行,全是些绣花枕头…”压低的笑声道。
“喂,你们小声点!前面巡查的过来了!……动作快点,省得盘问!”
果然,前面传来一阵略显整齐的皮靴声,随即有喝问传来:“抬什么呢?又是被那帮人吓晕的新生?”
“是是是,老大!不知哪个宿舍楼的小崽子,也躺走廊上了…可能被风刮的!”一个学长立马换上谄媚的语调胡诌。
脚步声稍停,隐约能感到两道审视的目光在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知道了。送医疗室登记。”
“是是是!”
皮靴声再度响起,渐渐远去。韩枭被稳稳地继续抬着前进,那些学长们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算这小子命大,正好撞上我们了。”
“也是……医疗室登记?估计没大事,跟李焕一样躺一晚上喂蚊子呗……李焕那傻帽!跑慢点就撞上鬼了,妈的更丢人!他那把吃饭的家伙怎么丢的?别是被吓得顺手扔了吧?怂出天际了这下……”
“可不是!没了那把‘引怪刀’,我看他拿什么去引气做作业!等着重修吧!高年级体修就发一次,丢了活该!”
“引怪刀?这名字倒是形象。那玩意儿离了手就是个铁疙瘩……”
“嘿嘿,李焕这下是真成笑话了……”
后续的闲聊内容乏善可陈,更多是幸灾乐祸嘲笑他们口中那个“李焕学长”如何丢刀如何狼狈。
韩枭被如同卸货一般,毫无温柔可言地扔在医疗室简陋的板床上,动作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和嫌弃。两个学长如释重负般长出口气,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床上那具“昏迷”的躯体,转身便走,吱呀作响的木门被重重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微光和大部分喧嚣。
黑暗中,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极其短暂地掠过韩枭的唇角。
意识沉入一片凝滞的黑暗,如同沉在冰冷湖底。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异样的声响刺破了这层包裹。
“嘶…哈……”
声音很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一种刻意的、被夸张化了的关心情绪。
“嘶…哈…醒醒……同学?喂……”
韩枭的眼睫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一颤。他没有立刻睁开眼,但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悄然调动起来,敏锐地捕捉着周遭环境。
身下是坚硬的板床,薄薄的垫褥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缓冲作用,硌着骨头。鼻翼间充斥着消毒水过于浓烈刺鼻的气息,试图掩盖,却更强烈地混杂着灰尘、陈年药水挥发后遗留的酸腐,以及某种模糊的血锈气味。
远处似乎有隐约的呻吟或者梦呓,压抑低沉,断断续续,更添一层阴森的诡谲。
眼睛尚未睁开,但皮肤的触感己然恢复锐利。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一道目光,如同小小的探针,正在自己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好奇而毫不掩饰的审视意味。
终于,眼帘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睡了几个世纪般,极其缓慢地向上掀开一条缝隙。光线猛地刺入视野模糊的轮廓里,视野里一片浑浊不清的光晕晃动。
“哎哟?真醒了?” 那个捏得很细、带着明显夸张情绪的假声再次响起,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韩枭的眼眸适应着光线,费力地聚焦。朦胧影像逐渐清晰——一个瘦高的二年级学长歪着脖子俯视着自己,嘴角夸张地咧开一个角度,笑意里混杂着纯粹的看好戏的意味,手中还捏着一个薄薄的黑色硬皮本子,指尖无聊地搓着页角。
视线茫然地移动。破旧的铁架床旁,放着一把磨得油光发亮的木椅子,椅子上空无一人。床边矮柜斑驳脱漆,上面随意丢着他那个不起眼的灰色布背包。他随即感觉到自己脖颈处传来的僵硬和酸痛——完美的长时间“昏迷”僵首状态。
他喉结上下艰难地滑动了一下,试图撑身坐起,手臂却软弱无力,上半身只略略离开床板几寸,便又重重跌了回去,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微微喘息着,眉心紧紧蹙起,似乎在对抗强烈的眩晕感,声音带着昏迷初醒特有的嘶哑滞涩,茫然问道:“……这……这里是哪里?我……”他顿了顿,困惑更深,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自问,“……我怎么……躺在这儿?”
这恰到好处的茫然与虚弱,仿佛一张最精巧的无害面具。
“医疗室呀,小同学!”瘦高学长拖长了调子,肩膀一抖,明显是憋着笑,手中那黑皮本子“啪”地一下,有节奏地敲在自己大腿上,“啧啧啧…看你这一脸懵的样子,啧啧……你自个儿晕倒在外面走廊上啦!还是巡逻队把你捞进来的呢,小子!”他强调着“巡逻队”三个字,尾音上挑,带着一丝恐吓似的调侃意味。不等韩枭继续“懵懂”,他就迫不及待地进入主题:“嘿!说起来就逗,你知道昨晚有多热闹吗?”他俯低了些身子,神神秘秘,眼里的光彩更加亮得近乎邪恶,手指竖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又忍不住分享秘密的滑稽手势。
“有个三年级的傻大个儿学长,叫李焕的,嘿,在新生宿舍楼下那条道上扮鬼吓新生……”他故意拖着长音,似乎在品味这其中的戏剧性,“被‘鬼’给吓晕啦!扑通一下,西仰八叉!哈哈哈哈!”
他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肩膀首颤,在狭小的空间里震动着空气。
“那动静大的!最搞笑的在后面——那把学院发给他们三年级体修的‘引怪刀’,哈哈,估计是吓懵了,随手就给甩没影儿喽!”他幸灾乐祸地摇头晃脑,模仿着李焕可能的狼狈动作,“没了!‘啪’,丢了!懂不懂啊?那可是正经的‘引气法器’!”
“引怪……引气法器?”韩枭喃喃重复,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惑,眉头拧成一个恰到好处的、饱含求知的结。眼神却在那学长看不见的角度,掠过一丝极其快速的明悟。
学长没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依然沉浸在“教育”菜鸟和嘲笑他人的双重愉悦里,唾沫横飞:“没见识了吧?嘿嘿!那玩意儿看着黑黢黢的不起眼是吧?其实关键在那刃口——特别锻造过的血槽!懂不懂?”他像个急于炫耀学问的,伸出干瘦的手指比划着划过的轨迹。
“要提前灌满你自己的精血存着!只要你一发动气血,催动它,” 他猛地做出一个劈砍的姿势,带着夸张的风声。
“那刀里的血煞之气就会喷出来!引动空气里的异气!吸引那些烦人的厉鬼!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就围上来了!是给体修练拳、练挨揍的!”
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喏,李焕那怂货就靠这东西骗任务、弄学分呗!结果呢?”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响亮,“就昨天那一下!刀丢了!找不回来喽!完喽!高年级体修人手只发一把啊!没了就真没了!想补?没门儿!等着重修课吧!哈哈哈!真是想想都好笑,哈哈哈哈哈……”
瘦高学长笑得几乎弯腰,眼泪都快憋出来了,根本没注意到旁边“刚苏醒的、茫然的新生”韩枭的细微变化。
韩枭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狂笑弄得有些不适,微微侧开脸避开学长喷薄的口水与热息。他借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借动作掩去眼底深处那片骤然凝固、近乎冰封的深渊。
指腹微曲,悄然按在胸腹之间那件灰色新生制服的褶皱处,隔着粗糙的布料,一块坚硬、冰冷的狭长轮廓被清晰地感知。
就是昨夜那个叫李焕的学长仓皇逃离时落下的那柄短刀。它就贴在他的衣物内侧,像一条蛰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此刻被学长那唾沫横飞的解释赋予了全新的、致命的意义。
原来如此。利器为引,精血为饵,异气即蜂拥。那么……
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闪电,毫无预兆,撕裂了他心底最深沉的黑暗迷雾。既然这把刀能以其血气为引,鼓噪天地间的异气,牵引那些无形无质的异鬼……那么,反其道而行呢?
刀……能引动异气杀鬼……
脑中猛地炸开林澈那低沉的、带着某种隐秘暗示的话语片段,如同冰冷的碎冰灌入血管——“厉鬼……亦可相噬……强者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