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坚硬、平整、带着某种石质特有的沁骨寒意,透过暗红风衣厚重的布料,清晰地烙印在韩枭的脊背之上。
他猛地睁开双眼。
视野里没有预想中的、佛塔入口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也不是什么阴森可怖的刑室。
取而代之的,是西面粉刷得惨白、光滑得近乎刺眼的墙壁。
没有窗户,没有门扉,甚至没有任何装饰或接缝的痕迹,如同一个巨大而光滑的、被掏空的骨灰盒内部。
头顶是同样纯白的天花板,只有正中央垂挂着一盏古旧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幽幽跳跃着,散发着微弱、昏黄、勉强能照亮方寸之地的光晕。
这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这片惨白空间映衬得愈发鬼气森森。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陈旧木头被蛀虫啃噬后散发的腐朽甜腻,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廉价线香焚烧后的刺鼻烟味。
还有一种更深层的、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经卷在潮湿环境下霉变的酸败气息。
这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质感。
韩枭一个利落的翻身,如同黑暗中潜伏的豹子骤然受惊弹起,双足稳稳踏在冰凉的白石地面上。
动作迅捷无声,暗红的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束高的马尾纹丝不乱。
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至极限,左手本能地摸向腰间——
空了。
那柄用厚布紧裹、形影不离的“猎魂”,消失了。腰间只剩冰冷的皮带扣。
一股混杂着荒谬和暴戾的冰冷杀意瞬间冲上颅顶!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猛地射向这诡异禅房内唯一的“活物”。
就在青灯摇曳的光影边缘,一个身影盘膝而坐。
那是一个中年僧人。
面容平和,甚至称得上端正,眉宇间带着一种被香火熏染多年的、近乎悲天悯人的温润感。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个灰布补丁的旧僧袍,宽袍大袖,本该显得清癯出尘。
然而,当韩枭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他盘坐的身形时,一种极其突兀的违和感油然而生——
那宽大的僧袍之下,肩背、手臂的轮廓,隐隐透出一种磐石般的厚重与……饱胀的虬结感?
仿佛里面包裹的不是清修的骨架,而是某种被压抑着的、沉默的力量山峦。
僧人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极其平静的眼睛,平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青灯跳跃的火苗,却掀不起丝毫波澜。
他看到韩枭醒来,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拉出一个标准到刻板的“慈悲”微笑,双手合十于胸前。
“阿弥陀佛。施主醒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庙里的晨钟,却敲在死寂的铜锈上,余音沉闷。
“刀兵凶戾,易生嗔痴,己被贫僧化去戾气,做了一柄清净扫帚,也算物尽其用,归于尘土。”
他语气理所当然,仿佛折断一柄凶刀做成扫把,是再自然不过的度化。
韩枭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冰冷的怒火在胸腔里无声翻涌,舌尖几乎要顶破上颚。
他强行压下那股将眼前这张悲悯脸孔连同这鬼屋子一起撕碎的冲动,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如同砂石在冰面上刮擦,低沉而危险: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贫僧法号,正德。”
僧人——正德,微微颔首,合十的双手纹丝不动,那悲悯的笑容仿佛焊死在脸上。
“此地,乃解脱烦恼之‘净室’。”
他顿了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首视着韩枭,声音依旧平缓,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嵌入规则的冰冷质感:
“施主欲离此室,需向此‘屋’说一句话。”
韩枭的眉峰骤然锁紧。
“规则有三。”
正德的声音如同宣读铁律:
“其一,所言之事,必是关乎此屋本身之陈述。”
“其二,所言之事,必是绝对之真实。”
“其三,所言之事,不可指涉自身言语。”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如同在韩枭的颈项上套上第三道枷锁。
“譬如,不可言‘此句乃汉语所书’之类。”
青灯的火苗在他眼底跳跃,将那看似慈悲的瞳孔映得幽深莫测。
“若言出合律,句句为真,”
正德缓缓道。
“此室之门,自当为施主洞开,佛塔内外,任君往来。”
“若所言违律,或半字为虚,或沉默不言……”
他嘴角那抹悲悯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则永堕此间‘净室’,再无脱期。”
话音落下,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那惨白的西壁,那幽幽的青灯,那盘坐如石像的诡异和尚,仿佛都成了沉默的监牢本身,带着冰冷的恶意,等待着猎物陷入语言的绝境。
空气里腐朽与霉变的气息似乎更浓了,粘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韩枭站在原地,暗红的风衣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如玉,高扎的马尾下,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遮住了部分幽深的眼眸。
他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如同刀削斧凿。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无谓的质问。
极致的危险感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冲动的火星,只留下属于厉鬼的、绝对冰冷的思考在高速运转。
猎魂刀被拆了做扫把……这个叫正德的和尚,袈裟底下绝对藏着能一拳打死牛的肌肉……这规则……
他妈的……
他心底无声地爆出一串冰冷而精准的咒骂。
但面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被愚弄的戾气和更加深沉的警惕。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看正德,而是如同实质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间诡异的禅房。
规则……三条规则,像三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枷锁。
必须说关于这屋子本身的陈述。
必须绝对真实。
不能自我指涉。
违反任何一条,或者沉默,结局都是——永远留在这里。
韩枭的目光锐利如刀,在这纯白得令人绝望的空间里反复切割。
墙壁?光滑、惨白、无接缝。
这是陈述,也是绝对可见的真实。
但……这够吗?
“此屋墙壁光滑惨白”?
这似乎符合前两条。
但……“此屋”算不算自我指涉?
第三条规则禁止指涉自身言语,“此屋”指代的是说话者所在的这个空间,而非言语本身……应该不算。
那么,“此屋墙壁光滑惨白”?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这是废话!是显而易见的描述,毫无意义!
但规则只要求陈述关于此屋本身的真实话语,并未要求“有意义”或“有深度”。
只要能满足规则,最浅显的陈述是否就是钥匙?
他舌尖微微抬起,抵住上颚,声带即将震动发出第一个音节——
“此屋……”
声音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一股极其强烈、极其突兀的警兆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思考!
不对!
哪里不对?
是第三条规则!
不能自我指涉……“此屋”二字,指向的是“我”所在的这个空间。
当我说出“此屋”时,它必然包含了一个隐含的指涉——“我”在此屋之中!
或者说,“我”是陈述的一部分!
这是否己经违反了第三条规则?
是否己经构成了对说话者自身存在状态的指涉?
冷汗,瞬间从韩枭的额角渗出,冰凉地滑过他美人般冷硬锐利的下颌线,在下巴尖端凝聚,最终无声地滴落,砸在脚下冰凉的白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点深色的湿痕。
他猛地闭紧了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强行咽回了即将出口的话语。
后背竟感到一丝凉意。
好险!
这看似最简单的陈述,这指向环境本身的词语,竟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绝境中梳理蛛网。
目光变得更加幽深锐利,再次扫视这间空无一物、只有惨白西壁和青灯的房间。
墙壁……是白的。
这是真的。
没有门。
这是真的。
没有窗。
这是真的。
有灯。
这是真的。
灯在燃烧。
这是真的。
但,这些陈述,哪一个能彻底避开“我在其中”这个隐含的指涉?
他尝试转换角度。
不说“此屋”,而说“这间禅房”?
不,换汤不换药,依旧指向“我”所在的这个空间。
说“此地”?
同样如此。
那么,不说空间,说状态?
“此屋是封闭的”?——封闭,意味着无法进出,同样隐含了“我”被困在其中的状态。
“此屋是空的”?——空,是相对于“有”而言。
这“空”的判断,本身就包含了“我”和正德在其中!
除非……把自己和正德也排除在“存在”之外?
但这是绝对的真实吗?
显然不是!
韩枭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几乎拧成一个冰冷的川字。
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陷入了一个由纯粹逻辑和规则构筑的流沙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每一个看似可行的出口,都通向更深层次的悖论。
他沉默地伫立着,暗红的身影在青灯下拉出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投在惨白的墙壁上,如同一个被钉在刑架上的困兽剪影。
时间在这纯白的囚笼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凝固。
只有青灯的火苗在幽微地跳动,以及对面盘坐的正德和尚。
那悲悯微笑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诡异而僵硬,仿佛一尊被香火熏染了千年的、带着人皮的泥塑。
正德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近乎永恒的、冰冷的等待。
那宽大僧袍下蛰伏的、非人的力量感,在沉默的压力中愈发清晰可感。
他在等待猎物自己绞紧脖子上的绳索。
韩枭的目光,最终缓缓抬起,越过正德那诡谲的笑容,落在了他身后那盏唯一的光源上——那盏幽幽燃烧的青灯。
青铜的灯盏,古朴的造型,豆大的火焰……
等等!
火焰?
韩枭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如针尖!
一个疯狂、冰冷、带着绝境中孤注一掷意味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识海!
不是“此屋”!
不是“墙壁”!
甚至不是“空”!
或许是……那个!
那个看似与“屋”本身无关,却又绝对存在于这个空间、能被观察到的……状态?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那跳跃的火焰,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将三条规则如同精密的齿轮般反复咬合、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