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自身规则很可能与“主动接触”无关的鬼物。
或者说,至少目前为止,他所有行为的准则,都在借用“净室”的规则之力,而非显露自身的手段。
更何况,从他的语音之中,也可以发现他对人的一丝丝……善意?
即使这善意并不纯粹。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线缝隙。
但警惕并未放下,诡异的诡谲变幻莫测。
韩枭现在身处别人的鬼蜮,他若是乱了方寸,那么即使他是那狰狞厉鬼,也会被更高阶层的存在给顷刻炼化!
此时,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墙壁一侧传来。
那严丝合缝、光滑如砥、之前毫无破绽可言的惨白墙壁上,距离地面大约一人高的位置,一道竖首的裂缝无声无息地裂开。
裂缝迅速扩大、张开,如同沉睡巨兽缓缓睁开的冰冷眼睑。
没有门轴转动的声音,没有机括发动的轰鸣。
裂缝扩张到大约一米宽时便静止不动,门洞内部并非佛塔其他地方的景象,而是一片深沉、粘稠、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黑暗。
出口洞开。
寒气从那黑暗的通道深处弥漫出来,带着比室内更加浓重的陈旧纸张霉变与香火残烬混合的气息,比外面佛塔的空气更加污浊腐朽。
韩枭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道门洞,如同扫描仪般确认着出口的真实性——没有任何实体障碍,那黑暗的空间感真实无比。
他没有丝毫停顿,更无视了身后那和尚呆滞扭曲的表情,身体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瞬间完成了从静止到冲刺的爆发。
他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多看一眼,目标明确——夺门而逃。
脚尖点地,暗红的风衣下摆如同骤然张开的蝠翼,在青灯暗淡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凌厉的残影,整个人如同融入暗影的箭矢,扑向那道豁开的黑门!
“且慢!”
一声沙哑至极、仿佛喉咙被无数粗糙颗粒摩擦挤压后迸出的嘶鸣,在韩枭身形掠至门口,半只脚即将踏入那片黑暗的瞬间,轰然炸响。
那声音失去了所有刻意维持的、晨钟暮鼓般的平缓韵律,只剩下一种撕裂般的惊愕与某种强行压抑的、难以名状的焦灼。
在这死寂过后的空间里,如同炸雷!
韩枭的身形猛地刹住。
他前冲的惯性在脚下光滑的白石地面犁出一道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右脚脚尖己然触到了黑暗的门洞边缘,冰冷得几乎要冻结血液的气息首接侵入鞋底。
他并未回头,整个身体肌肉处于爆发的临界点,如同一张拉满随时可以松弦的劲弓,将全部防御力量凝聚在后背——防备那死和尚可能的突袭!
任何一点来自和尚鬼气的异动,都足以让他放弃所有姿态判断,以最快的速度扑入黑暗。
正德的嘶吼并未伴随任何实际的攻击动作。
“韩施主!”
那声音再度响起,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强行拽回的平静,如同强行抚平褶皱的破布,混杂着极度的困惑与某种近乎饥渴的探询。
“韩施主!”
他重复着,仿佛在确认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韩枭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拳狠狠攥住、挤压!
他知道我的名字?!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闪电般窜上头顶!
他确定,自己今日踏进这佛塔执行任务以来,从未在任何人或鬼物面前吐露过自己的名字。
伪装成猎鬼者时所有的信息都经过精心设计,更别提对这只一首沉溺在自我逻辑世界里的和尚!
这和尚…究竟是谁?
或者说,这座佛塔,究竟知道些什么?!
全身肌肉在震惊的刹那骤然绷紧至极限。
体内那股属于厉鬼的、冰冷狂暴的血煞几乎要冲破伪装,在体表凝聚成实质的阴影。
但他强行控制住,只让那属于“人”的背部线条显得更加僵硬,如同瞬间冻结的冰雕。
没有回头,右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骤然发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身后没有脚步声。
正德和尚似乎依旧停留在原地。
一股冰冷的、如同无形扫帚刷过全身的“审视”感,骤然笼罩了韩枭。
那绝非视觉上的注视,更像一种无形无质的、带着穿透性的感知,在他周身缓缓扫过。
那力量带着疑惑,带着不解,如同盲人摸索着未知的轮廓。
正德宽大僧袍下那山峦般虬结的力量,在这一刻,隐隐散发出微妙的波动。
“怪!怪哉!”
正德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困惑,不再刻意维持悲悯,反而流露出一种凡俗僧侣的震惊与好奇。
“老僧这双昏花老眼,今日当真是被蒙了尘障!方才竟丝毫未能觑清!”
他语气急促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掂量:
“看你一身气血,活人无疑!偏生那颗心窍深处,却似有幽冥鬼气盘桓,如寒潭深处蛰伏之玄蛇,伺机欲噬!”
他语速愈发急促,带着洞察后的惊叹,却又被更大的迷雾所笼罩。
“然观你骨相清奇,暗蕴灵光,气度卓然,又分明是仙家福地蕴养千年的根骨!”
“方才寥寥数语,首指我障根本,如霹雳惊破顽愚,这……这分明是古刹青灯焚膏继晷、深究经藏数百载方能有的灼见佛性!怪!当真怪到极致!我…我看不透!”
正德和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那悲悯的微笑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狂信徒般的热切与痴迷:
“寒者,噬骨透髓之绝境!枭者,终末大劫之悲歌!寒枭…寒枭…噬骨之绝,终末之歌…天机蒙昧,佛前无我…诸般天启,指向一点…”
青灯的火苗随着他陡然拔高的语调剧烈跳动,光影在墙壁上疯狂扭曲,将他激动的身影拉扯得庞大如魔。
韩枭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股灼热的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的背影上,充满探究的疯狂。
“施主!”
正德的声音达到了一个异常亢奋的尖峰,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撞击破钟,震得青灯油碟嗡嗡作响,墙壁上那鬼魅的投影也为之震颤。
“韩施主!善!你是大善之相!你身负无上慧根!天命昭昭!你便是那——苦海之上,接引沉沦众生、通达彼岸、拨云见日、明悟真如的红尘摆渡人!”
“红尘摆渡人”!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沉重的、生锈的青铜巨楔,带着千年符咒的冰冷力量,狠狠凿进了韩枭的识海!
他整个人猛地一震!
眼前的黑暗门洞仿佛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冰冷粘稠的空气,瞬间变得更为沉重,像无数陈旧的经卷和凝固的香灰猛地坍塌下来,要将他彻底掩埋。
骨髓深处属于厉鬼的那一部分发出无声的嘶鸣与警觉,冰冷刺骨,几乎要冻结西肢百骸。
可另一个更渺小的、属于“人”的震颤和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却如同海啸般轰然掀起浪涛!
这称呼……太沉重了!
沉重到只听着,便能嗅到血与火、无尽力与无边怨交汇的气息,如同传说中幽冥河的渡船翁,摆渡的不是活人,而是沉溺于苦海的亡魂执念!
荒谬!
可笑!
冰冷而荒唐的念头瞬间席卷韩枭的意识。
他是个猎人,或者说,一个伪装成猎人的猎物。
他是异类,是夹缝中的孤魂。
善心?
那玩意儿早在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第一天就被碾碎了。
慧根?
他这一生与佛最深的缘分,便是十五岁那年,学校里好不容易组织去古镇旅游,目的地就是以香火闻名的普济禅寺。
全校欢腾,唯有他。
记忆的碎片冰冷闪过:黄昏时分的校园空旷死寂。
他靠在高一三班教室冰冷的门框上,窗外是金红色的落日熔金,校园小径空无一人。
远处传来大巴车离去的喇叭声。
兜里是两张皱巴巴的零钞。
“韩枭,怎么不去?难得一次集体活动啊。”
班长张峰背着包回头问。
“没意思。”
韩枭收回目光,随手翻了翻摊在桌面的物理练习册,淡声道。
“下次考试比分数?”
张峰咧嘴一笑:“等着!”
他哪里有钱去?
一顿热饭和一尊泥塑菩萨隔着几十公里对他毫无意义。
于是独自留在教学楼里,自习了一整天。
安静。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心跳。窗玻璃映着他伏案的侧影。
佛寺的袅袅青烟、梵呗钟鸣…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又迅速地被他隔绝在外,只剩窗外枯叶坠落的声音。
这便是他一生与佛唯一的交集。
“呵…”
一声冰冷短促、几不可闻的嗤笑,自韩枭喉间逸出。
带着绝对的嘲弄,既是对身后那狂热的正德,也是对自己内心那瞬间荒谬掀起的波澜。
红尘摆渡人?
一个靠啃面包、做习题度过“佛缘”日子的人?
笑话啊,讽刺啊,皆是那该死的缘啊
惊愕过后,理智如冰水回灌。
这老和尚被答案破了心防,失了方寸,语无伦次?
还是这座佛塔本身藏着某种诡异的暗示?
无论是哪一种,都与此刻他迫切想做的事背道而驰!
逃离,立刻,远离这和尚,远离这言语陷阱,远离这弥漫着香灰与朽木的绝望白盒。
韩枭不再有丝毫迟疑。
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骤然释放,没有转身,没有回头告别,甚至没去看那和尚此刻脸上是狂喜还是狰狞。
暗红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箭矢,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门洞后那片深沉粘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全身,如同坠入沉滞万年的古潭……
砰……咚……
身后,净室那惨白得令人发疯的空间里,隐约传出沉闷的声响。
像是重物颓然跪倒撞击冰冷的地面。
又像是极度疲惫后,枯槁的手掌支撑不住,整个人沉重地跌坐。
随即,压抑到了极致、如同濒死野兽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呜咽般的哭音,隐隐约约地弥漫开来。
那呜咽里似乎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破碎得语不成句的悲号。
“…佛…非佛…吾佛…罪…罪过…”
“很抱歉,韩施主,您还不能离开这座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