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决议的惊雷落下,震荡却刚刚开始。
市总工会大楼彻夜灯火通明,打印机嘶鸣,电话铃响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味和一种近乎硝烟的紧张。刘援朝主席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在堆满文件的会议室里来回踱步,吼声震得窗框嗡嗡作响:“‘鑫发’工人的安置房,明天!明天必须拿到钥匙!李响的工伤认定材料,派专人去档案室守着!哪个王八蛋敢伸手,首接剁了爪子送纪委!” 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一张张同样疲惫却燃烧着火焰的脸,“韩青在拿命换时间!老周他们把最后一口饭钱都掏出来了!我们呢?我们他娘的就剩下一周!一周!铸不起这鼎,老子自己跳进去当柴火!”
风暴也在无声处酝酿。静轩阁那场关于“风险应对”的密谈,如同投入水中的毒饵,涟漪迅速扩散。几天后,市郊一处新开工的物流仓储工地上,矛盾像被点燃的汽油桶,轰然炸开。
“凭什么?” 一个身材干瘦、穿着褪色迷彩服的工人,死死攥着一张薄薄的工资条,指关节捏得发白,声音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嘶哑,“说好的日结两百,干满十五天加五百!老子连轴转干了十八天!这上面就剩一百八一天?那五百呢?被狗吃了?!” 他叫田有粮,正是那天在市委大院门口,将一枚硬币放进老周掌心的沉默工人之一。他身后,站着十几个同样满面风尘、眼带血丝的工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压抑到极点的火药味。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剔着牙,斜眼瞟着这群人,嗤笑一声:“凭什么?凭合同!看清楚,白纸黑字写的‘基本日薪一百八’,那五百是‘绩效奖金’!懂不懂?绩效!上面说你们这帮人干活拖沓,延误了工期,影响了大客户评价,绩效奖金——扣光!” 他身后的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抱着胳膊,脸上挂着赤裸裸的威胁。
“放屁!” 一个年轻些的工人忍不住吼道,“延误工期?是你们材料供应不上!大半夜叫我们起来卸货,卸完了又说没地方放,让我们堆在雨地里!现在倒打一耙!”
“就是!那五百块,是当初招工时红口白牙说的辛苦钱!现在活儿干完了,翻脸不认账?” 另一个工人气得浑身发抖。
“少他妈废话!” 工头把牙签狠狠一吐,指着田有粮的鼻子,“合同在这儿!爱干干,不干滚!想要钱?行啊,去告啊!看看是你们的腿快,还是老子的关系硬!” 他话音未落,身后两个打手狞笑着往前逼近一步。
工人们的血性被彻底点燃,怒骂着就要往前涌。眼看一场冲突就要爆发!
“等等。”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怒骂。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老周来了。
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泥灰的旧棉袄,背佝偻着,脚步缓慢而沉重,像一棵移动的老树根。他没有看那个气焰嚣张的工头,浑浊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激愤却无助的工友的脸,最后落在田有粮手中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工资条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悲凉。
“周…周师傅!”田有粮看到老周,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把工资条递过去,“他们…他们黑心啊!”
老周伸出那只布满深紫色疤痕和新鲜裂口的手,接过了工资条。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拂过纸上冰冷的数字,像是在抚摸一道陈旧的伤口。
工头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佝偛老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但随即被轻蔑取代:“哟,又来一个?老棺材瓤子,这儿没你的事,滚远点!想出头?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他身后的打手也配合地发出不屑的哄笑。
老周没理会那刺耳的嘲笑。他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工头,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让工头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钱,”老周开口,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是汗珠子砸脚面,一滴一滴换的。” 他顿了顿,布满裂口的手指向身后那片尘土飞扬、刚刚打下地基的庞大工地,“这地,是你们的机器挖的?这钢筋,是你们的图纸架的?这活儿,是你们的手指头,一砖一瓦垒起来的?”
他每问一句,工头脸上的横肉就抽搐一下。打手的哄笑声也消失了。
“合同?”老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锈蚀的铁器在摩擦,“合同是纸!人心是秤!” 他猛地将那张工资条拍在旁边一根的、冰冷的钢筋柱子上!“你们的秤砣底下,压着血!压着命!”
就在老周布满裂口的手掌拍上冰冷钢筋的瞬间——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异响!
只见老周掌心接触钢筋的地方,竟冒起一缕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白烟!那坚硬的、带着铁锈的钢筋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了一个浅浅的、边缘微微发红熔融的……掌印!
工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身后的两个打手,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活见鬼般的惊恐!
老周缓缓收回手掌。掌心那些深紫色的旧疤痕和新鲜裂口,此刻正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冷却前最后的热度。空气中,隐约飘散开一丝金属被高温灼烧后的、极其细微的焦糊气味。
所有的工人都惊呆了,田有粮更是忘记了愤怒,死死盯着那个留在钢筋上的掌印,又看看老周那只仿佛蕴藏着火山般力量的手。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在人群中无声地弥漫。
老周看也没看那个被吓傻的工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工人,那眼神沉重如山,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悲悯。
“这鼎……”他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工地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砸在人心上,“刻着我们的命。拿命换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佝偛着背,一步步,异常缓慢却又带着一种让所有人不敢逼视的沉重,朝着工棚的方向走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那个深深烙印在冰冷钢筋上的、无声的控诉。
工头看着老周消失在工棚阴影里的佝偛背影,又看看钢筋上那个微微发红、触目惊心的掌印,脸上的横肉剧烈地哆嗦着,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恐惧而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声音带着哭腔:
“郑…郑主任!出…出事了!那个老周…他不是人!他…他他他…他在钢筋上…烙了个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