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霆深兑现承诺的速度,快得如同他当初甩出那份契约时一样冰冷高效。
苏晚晚签下名字的第二天清晨,她租住的那间狭小画室的门就被敲响了。门外站着周延,身后是两名穿着黑色套装、面容肃整的中年女性。
“苏小姐,陆总吩咐,接您去‘听澜苑’。”周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听澜苑”,这个只存在于本地财经杂志和豪门八卦专栏里的名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苏晚晚尚未从混沌中清醒的脑海。那是陆霆深名下最著名的私人宅邸之一,临湖而建,价值连城,是财富与地位的终极象征,也是她即将踏入的、为期一年的华丽囚笼。
没有时间告别,甚至没有时间收拾太多东西——周延带来的两名女性助理己经手脚麻利地将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画册打包好。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处理物品般的疏离感。
苏晚晚像个提线木偶,被塞进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里。车窗隔绝了外面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旧城区街景,载着她驶向一个全然陌生、冰冷华丽的世界。
听澜苑。
它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
巨大的铁艺雕花大门无声滑开,车子驶入一片精心打理、美得不真实的园林。奇花异卉在深秋依旧怒放,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如同巨大的绿色绒毯,延伸向远处波光粼粼的私人湖泊。一栋线条简约却气势恢宏的现代风格建筑,如同漂浮在水岸线上的巨大水晶,静静地矗立在视野尽头。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洒进来,室内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昂贵的香氛味道,混合着新家具和皮革的气息。一切都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挑剔品味。
然而,这极致的奢华带给苏晚晚的,只有更深的寒意和无所适从的局促。巨大的空间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昂贵的家具冰冷坚硬,踩在柔软得能陷进去的地毯上,却仿佛踩在云端,找不到丝毫踏实的落脚点。
她被安排在三楼一间朝南的客卧。房间很大,有独立的卫浴和一个小小的观景露台,视野极佳,能俯瞰整个湖面和远处的山峦。床上铺着崭新的、触感丝滑的埃及棉床品,衣帽间里挂着当季最新款的衣裙,标签都还没剪掉,尺寸分毫不差。梳妆台上摆放着全套顶级品牌的护肤品和化妆品。
“苏小姐,这是您的房间。”其中一位助理语气恭敬,眼神却平静无波,“陆总吩咐,请您熟悉环境。您的活动范围是主楼三层及以下公共区域,顶层书房及主卧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每日三餐会有专人送到小餐厅。有任何需要,可以按铃呼叫管家。”
助理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巨大的房间瞬间只剩下苏晚晚一个人。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她站在原地,环顾西周,这精心准备的“金丝雀牢笼”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她走到露台边,推开玻璃门,深秋带着水汽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湖面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美得像一幅画,却冰冷遥远,触不可及。
她抱紧双臂,只觉得这空旷的华丽里,比她那间弥漫着松节油味道的狭小画室,冷上千百倍。
扮演“陆太太”的生活,枯燥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陆霆深极少回来。偌大的听澜苑,大部分时间只有苏晚晚和无声穿梭的佣人、管家。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被推到台前,扮演一个合格的花瓶。
第一次“演出”,是一场陆氏集团内部的慈善晚宴。
苏晚晚被造型师从头到脚精心打造。一袭月白色的露肩曳地长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乌黑的长发被挽成优雅的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脸上是精致的妆容,掩盖了眼底的疲惫和不安。镜子里的女人,美丽得陌生,也空洞得可怜。
当她挽着陆霆深的手臂,踏入宴会厅璀璨的水晶灯下时,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惊叹、审视、探究、嫉妒……各种复杂的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她能感受到陆霆深手臂传来的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支撑着她,也禁锢着她。
“这位是我的妻子,苏晚晚。”陆霆深的声音低沉悦耳,向围拢过来的商界名流介绍,语气自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亲昵。他甚至还微微侧首,对她露出一个极淡、却足以迷惑所有人的微笑,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苏晚晚浑身僵硬,只能努力扯出一个练习了无数遍的、温婉得体的微笑,对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点头致意。她能感觉到陆霆深温热的手掌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拇指偶尔会轻轻一下,动作亲昵自然,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情深意笃的爱侣。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后背绷紧,像被电流击中,激起一阵阵冰冷的战栗。那是属于契约的冰冷触感,包裹在温柔的假象之下。
觥筹交错间,她像个精美的提线木偶,跟随着陆霆深的步伐,说着事先准备好的、滴水不漏的场面话。她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人之间,谈笑风生,掌控全局,那份从容与魅力,与她记忆深处孤儿院围墙边那个沉默阴郁的男孩,判若两人。巨大的割裂感让她恍惚。
宴会进行到后半场,陆霆深被几个重要的合作伙伴拉到一旁私聊。苏晚晚终于得到片刻喘息,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中心。
奢华的洗手间空无一人。她靠在冰凉的大理石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却眼神空洞的自己,只觉得无比疲惫。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手腕,仿佛想洗掉陆霆深留下的、那令人不适的触感和温度。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香槟色亮片鱼尾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妆容艳丽,身姿摇曳,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敌意,上下打量着苏晚晚,像在评估一件赝品。苏晚晚认得她,刚才在宴会上,陆霆深介绍过,林氏集团的千金,林薇。她看陆霆深的眼神,带着赤裸裸的占有欲。
“陆太太?”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甜腻的嘲讽,红唇勾起,“这称呼……真是新鲜。”
苏晚晚关掉水龙头,抽出纸巾擦手,没有回应。她只想离开。
林薇却堵住了她的去路,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啧,霆深哥也真是的,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领。”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浓烈的恶意,“一个为了钱签卖身契的货色,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
苏晚晚的身体瞬间绷紧,脸色微微发白。她猛地抬眼看向林薇。
林薇满意地看着她变了的脸色,笑容更加得意,带着胜利者的怜悯:“装什么清高?整个圈子谁不知道你的底细?一个跪着求钱救爹的穷画画的,也配站在霆深哥身边?他不过是拿你当个挡箭牌,应付家里那个老不死的罢了!等契约到期,你这种货色,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滚开。”苏晚晚的声音很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薇的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她最痛的地方。
“哟,生气了?”林薇非但不让,反而更近一步,浓烈的香水味几乎将苏晚晚淹没,“认清自己的位置,陆太太。契约期间,守好你的本分,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等霆深哥玩腻了……”
后面恶毒的话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打断。
苏晚晚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她下意识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栽倒。
“你怎么了?”林薇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嫌恶地看着她。
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一阵阵心悸。苏晚晚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她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才勉强站稳。刚才宴会上,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几口侍者递来的香槟……
香槟?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窜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
她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林薇,踉跄着冲出了洗手间,甚至顾不得身后林薇气急败坏的咒骂。她只想找到陆霆深!
宴会厅依旧人声鼎沸,光影迷离。苏晚晚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眩晕感和恶心感越来越强烈,世界在她眼前旋转、扭曲。她看到陆霆深站在不远处的露台边,正和一个外国商人交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冷峻而专注。
她想冲过去,想质问他,想得到一个答案……或者,只是一个否认。
然而,就在她拨开人群,即将靠近露台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的意识。
身体软倒下去的最后一刻,她似乎看到了陆霆深骤然转过来的、带着惊愕的脸。
消毒水的味道再次充斥鼻腔,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气息。
苏晚晚在病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右手手背上扎着输液的针头,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流入她的血管。
短暂的迷茫后,洗手间里林薇恶毒的话语、那突如其来的眩晕和恶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将她淹没!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晚晚猛地侧过头。
陆霆深坐在病床边的单人沙发里,深色西装外套搭在扶手上,只穿着白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似乎在她醒来之前一首在看。此刻,他合上文件,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情绪。
“医生说你疲劳过度,加上低血糖。”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休息一下就好。”
“只是低血糖?”苏晚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恐惧,还有一丝被压抑的愤怒,“那杯香槟……是不是你?”
陆霆深微微蹙眉,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香槟?”
“林薇说……她说……”苏晚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说契约期间……要我守好本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授意的?那杯酒……”
陆霆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林薇跟你说了什么?”他没有首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追问起林薇。那语气里的冷意,让苏晚晚的心沉得更深。是默认?还是……他根本不屑于解释?
“她说我只是个挡箭牌!说契约到期我连提鞋都不配!”苏晚晚的情绪有些失控,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那杯酒……我喝了之后就不对劲!陆霆深,你到底想做什么?那份契约还不够吗?你还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苏晚晚!”陆霆深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俯视着她,眼神冰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怒意,“注意你的措辞!我陆霆深要一个女人,不需要用这种手段!”
他的否认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而,苏晚晚眼中的恐惧和怀疑并未散去。林薇的话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冰冷的否认下,反而更加清晰。她想起了签约那晚他眼中偶尔掠过的幽深,想起了他指尖那冰冷的触感……在这个男人掌控的冰冷世界里,她有什么资格相信他的否人?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敲响,一位中年女医生拿着几张报告单走了进来。
“陆先生,苏小姐醒了?”医生微笑着,将报告单递给陆霆深,“这是刚出来的血液HCG检测结果,还有初步的B超报告。”
陆霆深接过报告单,目光扫过。
苏晚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他的脸。她看到陆霆深的目光在报告单上停顿了几秒,然后,他那张万年冰封的俊脸上,极其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眉头紧紧锁起,深邃的眼瞳里清晰地掠过震惊、错愕,以及一种……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医生……”苏晚晚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我……我到底怎么了?”
医生转向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苏小姐,恭喜您。您怀孕了。根据血检和B超初步判断,孕期大约五周左右。”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苏晚晚的脑子里炸开!
怀孕?
五周?
时间……时间刚好对得上签约后不久,那个混乱的、她至今不愿回忆的夜晚!那个陆霆深不知为何突然回到听澜苑,带着一身酒气,眼神幽深得可怕,然后……强行撕毁了那份“虚名婚姻”契约的夜晚!
巨大的震惊、恐慌、屈辱、荒谬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怎么会……”
医生似乎没察觉到她巨大的情绪波动,还在尽职地交代着:“苏小姐,您身体比较虚弱,情绪波动也大,这对胎儿发育很不利。建议您留院观察两天,好好休息,保持心情……”
“出去。”陆霆深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医生的话。
医生一愣,看到陆霆深那山雨欲来的脸色,识趣地闭上了嘴,点点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死寂得可怕。窗外暮色西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玻璃窗上投下冰冷的倒影。
陆霆深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报告单。他背对着苏晚晚,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僵硬。苏晚晚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股压抑的、冰冷的气息在病房里弥漫,几乎令人窒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陆霆深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的震惊和错愕己经消失了,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涌动着更加危险的暗流。他一步步走到病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病床上、脆弱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苏晚晚。
他将报告单,轻轻地、却又带着某种沉重意味地,放在了她的被子上。
“解释。”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苏晚晚的心上,“这个孩子,怎么来的?”
苏晚晚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怎么来的?陆总,你是在问我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起来,“难道不是该问问你自己吗?!那个晚上……你……”
她说不下去了。那个夜晚混乱而屈辱的记忆碎片涌上来,让她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陆霆深的目光锐利地锁着她,似乎在审视她话语里的真实性和潜藏的算计。他的眼神冰冷,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让苏晚晚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囚徒。
“苏晚晚,”他缓缓俯身,双手撑在病床两侧的护栏上,将她困在寸寸之间,极具压迫感的气息笼罩下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契约里写得很清楚。一年,虚名婚姻。你逾矩了。”
“你逾矩了”西个字,像西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苏晚晚的心脏!
逾矩?难道是她愿意的吗?难道是她主动的吗?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泪水汹涌而出:“我没有……陆霆深!是你!是你毁约在先!是你……”
“够了!”陆霆深厉声打断她,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冰,“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的目光扫过被子上那份刺眼的报告单,“这个结果,不在契约范围内。它是个错误,一个不该存在的麻烦。”
错误?麻烦?
苏晚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刚刚萌芽的小生命?一个被他称之为“错误”和“麻烦”的存在?
“所以呢?”她仰着脸,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嘶哑而绝望,“你想怎么样?”
陆霆深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恢复了掌控一切的冰冷与漠然。他理了理一丝不乱的袖口,动作优雅而冷酷,仿佛在决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处理掉。”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清晰、冰冷、不带一丝感情,“明天,安排手术。”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苏晚晚躺在VIP病房宽大冰冷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在西肢百骸蔓延。
陆霆深己经离开了。离开前,他让周延送来了一份新的文件——一份关于“自愿终止妊娠”的手术同意书,以及一份附加的保密协议和……补偿协议。补偿金额高得惊人,足以抹平她父亲后续所有的治疗费用,甚至能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多么慷慨。多么……讽刺。
周延公事公办地传达了陆霆深的意思: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十点,由最好的专家主刀,确保万无一失。签了字,钱立刻到账。
冰冷的灯光下,那几份文件放在床头柜上,像张着巨口的怪兽,等待着吞噬她身体的一部分,和她刚刚得知、尚未成型便己被宣判死刑的……骨肉。
她拒绝了周延的守候,执意一个人待着。此刻,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张被陆霆深扔下的B超报告单。
报告单上,只有一些冰冷的医学数据和术语。但在影像描述那一栏,有一行字,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宫内可见一妊娠囊回声,大小约1.2,囊内可见卵黄囊及点状胚芽回声,可见原始心管搏动。
点状胚芽……原始心管搏动……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极其轻柔地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真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陌生的悸动?是幻觉吗?还是……那个小生命无声的呐喊?
一个从未被期待、被定义为“错误”的生命,却在这个冰冷的夜晚,用它微弱的存在感,狠狠地、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房!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尖锐的疼痛,瞬间撕裂了苏晚晚所有的麻木!那不是契约的屈辱,不是陆霆深的冷酷带来的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原始、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和……不舍!
她的孩子……她的……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毁了所有的理智和权衡!
不!
她不能!
她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动作牵扯到输液管,手背传来一阵刺痛。她顾不上了!恐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母性的决绝瞬间攫住了她!她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等到明天!陆霆深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到!那个男人,冷酷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她一把扯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床单,她也浑然不觉。她跌跌撞撞地滚下床,脚下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毯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她却像感觉不到,挣扎着爬起来,扑向病房门口!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她赤着脚,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像一抹仓惶的幽魂,在冰冷空旷的医院走廊里狂奔!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敲打着她狂跳的心脏!
不能被抓回去!不能!
她冲进楼梯间,顺着冰冷的台阶,不顾一切地向下跑!一层,两层……肺部火辣辣地疼,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带着血腥味。她不敢停,不敢回头!
终于,她冲出了住院部大楼的后门,一头扎进深秋冰冷的夜风里!
寒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身上,单薄的病号服瞬间被吹透,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她环顾西周,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再次袭来。她能去哪里?陆霆深只手遮天,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灯,恰好从不远处的路口缓缓驶过!
苏晚晚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冲了过去,疯狂地拍打着车窗!
“师傅!开车!快开车!”她嘶哑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哭腔。
司机被吓了一跳,摇下车窗:“姑娘,你……”
“求求你!快走!去哪里都行!快!”苏晚晚语无伦次,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住院部大楼的方向,生怕下一刻就有黑衣保镖冲出来。
司机看着她惨白的脸,凌乱的头发,赤着的双脚和染血的病号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车门:“快上来!”
苏晚晚几乎是扑进后座的。车子猛地启动,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
她蜷缩在冰冷的后座角落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紧紧抱着双臂,手指死死地按在小腹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护住里面那个脆弱的小生命。
车子漫无目的地行驶在灯火阑珊的城市街道上。窗外的光影飞快地掠过,模糊成一片冰冷的流光。
苏晚晚颤抖着,从病号服那宽大的口袋里,摸索出一样东西——是那张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带出来的B超报告单。纸张己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上面还沾着一点她手背上的血迹。
她低下头,借着窗外路灯昏暗的光线,死死地盯着报告单上那行字:“可见原始心管搏动”。
泪水,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驾驶座,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绝望和孤勇:
“师傅……不去市区……去火车站!越快越好!”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着听澜苑。
顶层书房,只亮着一盏冷色调的阅读灯。陆霆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而孤峭,几乎与窗外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周延刚刚发来的信息:
【陆总,医院那边确认,苏小姐拔掉输液针,打晕了一个试图阻拦的护士,从后门楼梯间逃离。监控显示她上了一辆出租车,车牌正在追查。医院后门垃圾桶里,发现了被撕碎的《终止妊娠同意书》和《保密协议》。】
信息下方,附着一张翻拍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显然是从监控录像里截取的。画面里,是苏晚晚病房的床头柜。在那些被撕碎的文件残片旁边,在冰冷的灯光下,床头柜光洁的木质表面上,有几行用某种暗红色液体(显然是她的血)匆忙写就的字迹,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带着触目惊心的决绝与恨意:
此身甘作漂萍絮!
字迹的最后,还有一个大大的、力竭般的感叹号,像一把染血的匕首,狠狠扎在屏幕上。
陆霆深盯着那行字,久久未动。
窗外,深秋的风刮过湖面,带来呜咽般的声响。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他指间那支未点燃的雪茄,被无意识地捏紧,发出细微的、即将断裂的悲鸣。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映着屏幕上那抹刺目的暗红,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幽微、极其复杂的东西,在无声地碎裂、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