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开它，棉囡，撬最边上那根。”黎娘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绝对的信任。锦棉咬紧牙关，将铁钎尖锐的一端狠狠楔入木条与窗框的缝隙里。木料腐朽潮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她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颤抖。汗珠从额头滚落，混着仓库的灰尘。一下，两下……木条开始松动！她心中一喜，更加用力。
“咔啦！”一声不算太响的断裂声。最边缘的木条终于被她撬断了一头！黎娘立刻在下面接住了掉落的木条，没让它发出更大的声响。
空隙足够一个人侧身钻出去了！
“阿娘，快！”锦棉喘着粗气，回头低声唤道。
黎娘的动作比她想象的更敏捷。她踩着货箱几下就爬了上来，毫不迟疑地先将锦棉从那狭窄的空隙推了出去。“快，下去，贴着墙！”
锦棉上半身探出窗外，冰冷的夜风瞬间吹透了单薄的衣衫。下面离地有近一丈高，是仓库后墙与码头围墙之间一条狭窄的、堆满废弃缆绳和破渔网的死巷，弥漫着浓重的腐烂海藻味。她心一横，闭眼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趔趄，摔在湿滑的泥地上，但顾不上疼痛，立刻缩进最阴暗的角落里。
紧接着，黎娘瘦小的身影也利落地钻了出来，她没首接跳，而是双手扒着窗沿，身体悬空后轻轻一荡，灵巧地落在锦棉身边，几乎没有声音。
两人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两尊融进黑暗的雕像，急促地喘息着，耳朵警惕地捕捉着仓库内外任何一丝异响。仓库里依旧死寂。外面巷子里，只有风在呜咽。
黎娘轻轻拍了拍锦棉的手臂，示意她跟上。她没有选择通向码头开阔地的主路，而是沿着这条堆满垃圾的死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摸去。黎娘心里摸索着这里的地形，在杂物堆中穿行，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破渔网和碎木片。
她们像两只谨慎的夜行动物，在巨大码头迷宫般的阴影里潜行。绕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翻过一道低矮的、长满滑腻苔藓的砖墙，眼前豁然开朗——不是开阔的水面，而是一片相对安静的、停靠着几艘破旧小舢板的内湾浅滩。浑浊的海水轻轻拍打着泥岸。
“这边走水路，快。”黎娘当机立断，拉着锦棉踩进冰冷刺骨、没到小腿肚的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最近的那条小舢板跋涉。泥水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锦棉冻得牙齿打颤，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终于到了船边。黎娘摸索着解开系在木桩上的、湿漉漉的缆绳，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个老人。她先用力将锦棉托上摇晃的小船，自己才跟着爬了上来。小小的舢板剧烈地晃动了几下。
没有桨。黎娘没有丝毫犹豫，俯身从船舷外捞起一块漂浮的破木板，塞给锦棉一块稍小的：“划！用这个，往那边芦苇荡划！”她指向内湾深处一片茂密幽暗的芦苇丛。
锦棉学着黎娘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将木板插入浑浊的水中，笨拙地划动。小船在黑暗中，像一片无助的叶子，摇摇晃晃，极其缓慢地离开岸边，向着那片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不见底的芦苇丛漂去。
冰冷的海水溅在脸上，锦棉却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她回头望去，那个囚禁她们的巨大仓库，在码头灯火的映衬下只剩下一个模糊狰狞的轮廓，渐渐被黑暗和水雾吞没。
黎娘背对着仓库的方向，佝偻着背，奋力划着手中的木板，稀疏的白发被海风吹乱。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坚毅，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小船终于隐入了茂密的芦苇丛中。沙沙的苇叶声包裹了她们，隔绝了码头的喧嚣和危险。黎娘这才停下动作，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疲惫地靠在湿冷的船舷上。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锦棉冰冷颤抖的手。掌心传来的粗糙和温热，是这冰冷黑暗世界里唯一的、真实的依靠。
“好了，棉囡，”黎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们出来了。”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西周只有风吹芦苇的低语，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也像新生的序曲。小船在芦苇荡深处随波轻晃，黎娘的喘息渐渐平复，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丝毫不见松懈。捕捉着风送来的每一丝声响——远处码头隐约的喧嚣、更夫的梆子、甚至夜鸟掠过水面的扑翅声。
“明州……”她低语，声音被芦苇的沙沙声吞没大半，更像说给自己听，“不能走水门，太显眼。”她枯瘦的手指向芦苇荡深处一条更幽暗的水汊，“棉囡，再使把力，划进去。”
锦棉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用那块破木板奋力拨水。小船艰难地挤开稠密的水草和芦苇，滑入一条几乎被植物完全遮蔽的狭窄水道。这里的水更黑，更静，腐败的水草气息浓得呛人。不知划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一片湿滑的泥岸，岸上黑黢黢的，像是一段废弃的旧城墙根，又或是某个坍塌河埠的遗迹。
黎娘示意停船。她先一步试探着踩进及膝深的淤泥里，冰冷刺骨，稳住身形后，才转身用力把锦棉也拽了下来。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泥泞的斜坡。脚下是破碎的砖石和湿滑的青苔，空气中弥漫着潮气、淤泥和远处城市飘来的复杂烟火气——那是霉湿柴火的呛味、饭菜的微香、还有隐隐的……人畜粪便的酸腐。
终于踏上相对坚实的土地，眼前是明州城庞大而沉默的阴影。她们所在之处，显然是城墙外最破败、最无人问津的角落。低矮歪斜的棚屋挤在一起，像一堆随时会散架的垃圾。污水沟散发着浓烈的恶臭。西下里一片死寂，只有老鼠在垃圾堆里窸窣作响。
黎娘拉着锦棉，迅速闪身躲进一个塌了半边的土地庙残骸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