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夜。
空气闷热粘稠,仿佛能拧出水来。老旧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搅动的热浪带着一股难以散去的霉味和油烟气。
陈默猛地睁开眼。
不是ICU那刺眼惨白的顶灯,也不是出租屋那熟悉的天花板裂缝。
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边角己经泛黄卷起。一盏蒙着厚厚油垢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暗淡的光。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带着些许潮气的蓝格子床单。
他用力眨了眨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一股混杂着汗味、劣质蚊香味、还有隔壁炒菜油烟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这味道……遥远又刻骨铭心。
他僵硬地转过头。
狭小的房间一览无余。靠墙一个掉漆的木衣柜,一张瘸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书桌,上面堆着几本卷了边的课本和练习册。墙上贴着几张早己褪色的明星海报,还有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名字赫然是——陈默。
视线落在床尾。一张小小的钢丝折叠床紧挨着大床,上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妹妹陈曦,才十岁,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呼吸间带着一种细微的、令人揪心的“嘶嘶”声,那是哮喘发作后尚未完全平息的余韵。
陈默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身下的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顾不上这些,几乎是扑到那扇糊着半透明塑料纸的窗户边,用力推开。
吱呀——
老旧的木头窗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窗外,是一栋栋紧密相连、破败斑驳的筒子楼。昏黄的路灯下,晾衣绳上挂着各家各户的衣物,像一面面垂头丧气的旗帜。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和孩子的哭闹,更添了几分夏夜的躁动与压抑。
筒子楼……丰华机械厂家属院……1998年!
陈默死死攥住窗框,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压下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不是那个三十岁、在格子间里加班到猝死的陈默了!他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中考结束后的这个漫长而绝望的暑假!
前世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母亲林秀兰,才西十出头,却因常年熬夜在灯下做缝纫活,加上营养不良,身体早己被掏空。三年后,严重的胃溃疡和贫血会彻底击垮她,最终在病痛中离世。而父亲陈建国,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为了多挣几个夜班补贴,会在不久后的一次设备检修中意外摔伤腰椎,落下终身残疾,从此只能佝偻着背走路。妹妹陈曦的哮喘,因为家里拮据,用药总是断断续续,最终在一次严重的急性发作后,肺部留下了不可逆的损伤……
贫穷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个家,最终吞噬了所有的希望和温暖。而他,曾经那么无力。
一股强烈的酸楚混合着重生的狂喜,狠狠撞击着陈默的胸腔。他用力吸了一口带着煤灰味的空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这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带着前世三十年所有的记忆、遗憾、痛苦……还有,一次改写命运的机会!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从狭窄的走廊另一头传来,穿透薄薄的木板门。
是妈妈!
陈默的心猛地一揪,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各家各户门口堆放着杂物。尽头那间小小的、兼做厨房和缝纫间的屋子里,一个瘦弱的身影正伏在缝纫机前,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林秀兰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后背的肩胛骨清晰地凸起。缝纫机旁边,放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杯凉白开。
“妈!”陈默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林秀兰被惊动,猛地止住咳嗽,迅速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才转过身来。灯光照在她脸上,蜡黄,憔悴,眼窝深陷,只有看到儿子时,才勉强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
“默默?吵醒你了?妈没事,就是嗓子有点痒。”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极力掩饰的虚弱,“快回去睡,明天……明天妈再多接点活,给你买本《中考精编》看看。”
看着母亲强撑的笑容和那掩饰不住疲惫的眼神,陈默的鼻子酸得厉害。前世,他总觉得母亲唠叨、管得严,甚至在她病重时,还因为工作忙而疏于照顾。此刻,那深入骨髓的悔恨和心疼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注意到母亲抹过嘴的手背上,似乎有一抹极淡的……暗红?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妈,”陈默快步走过去,声音努力放得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别做了,太晚了。去睡吧,身体要紧。”
他不由分说地伸手去关缝纫机的灯。
林秀兰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习惯儿子突然的强硬和关心。她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诶,就剩这几针了,明天人家等着要……”
“明天再做!”陈默的语气带着一种前世三十岁才有的沉稳和不容反驳,“天大的事也没身体重要。妈,你听我的,去休息。”
他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母亲,里面是林秀兰从未见过的、超越了这个年龄的成熟和担忧。那眼神,让林秀兰心头莫名一颤,拒绝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你这孩子……”林秀兰叹了口气,终究是拗不过儿子眼中那份深切的关心,缓缓站起身。长时间的佝偻让她站起来时忍不住晃了一下。
陈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手臂上传来的触感瘦弱得让他心惊。他稳稳地搀着母亲,走向旁边用布帘隔开的“卧室”——一张更小的床。
“妈,你躺下。”陈默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呵护。
林秀兰躺下,看着儿子熟练地给她拉上薄薄的毯子,眼神复杂。儿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还是自己咳得太厉害,吓到他了?
“妈真没事,老毛病了。”她试图宽慰儿子。
陈默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厨房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上面坐着一个铝壶。他拿起旁边一个掉了不少瓷、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盆,从水缸里舀了点凉水,又兑了些炉子上温着的热水,试了试水温。然后拧了一条干净的旧毛巾,走回床边。
“妈,擦把脸,舒服点。”他把温热的毛巾递到母亲手里。
温热的湿意覆上脸颊,带着儿子笨拙却真切的关心。林秀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赶紧用毛巾捂住脸,掩饰那瞬间涌上的泪意。多久了?自从丈夫为了生计奔波,儿子进入青春期变得沉默寡言,这个家就只剩下疲惫的劳作和无尽的操心。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疲惫不堪的心底。
“好,好……妈自己来。”她的声音闷在毛巾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陈默看着母亲擦脸,目光落在她花白的鬓角和深深的皱纹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前世,他错过了太多。
他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妹妹陈曦的小床边。小丫头睡得不太安稳,呼吸声里的“嘶嘶”声像小钩子,一下下挠着他的心。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用得很旧的哮喘喷雾剂。陈默拿起看了看,药量己经见底。他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家里拮据,这个喷雾常常不能及时续上。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责任感在他胸腔里升腾。他轻轻抚平妹妹微皱的眉头,眼神坚定。
爸、妈、妹妹……这一世,换我来守护你们。那些遗憾,那些苦难,我绝不让它们重演!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开门的哗啦声。是父亲陈建国下夜班回来了。
陈默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记得很清楚,父亲出事,就是在不久后的一个夜班!时间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向门口。厨房兼过道里,父亲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机油和汗水的味道走了进来。他脸色疲惫,眼袋很深,但看到站在门口的儿子,还是习惯性地扯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也显得那么疲惫。
“爸,回来了。”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却紧紧锁在父亲身上,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还没睡?”陈建国应了一声,声音沙哑。他脱下沾着油污的工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打湿了洗得发黄的背心。
看着父亲毫无顾忌地喝生水,陈默眉头微皱。前世父亲的胃病也不轻,跟这习惯脱不了干系。
“爸,喝凉水伤胃,炉子上有温的。”陈默忍不住开口。
陈建国抹了把嘴,有些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即不在意地摆摆手:“大老爷们儿,没那么娇气。凉水解渴痛快。”他走到缝纫机旁,看到灯关了,布料也收了起来,又看向里屋,“你妈睡了?”
“嗯,刚睡下。她咳得厉害,我让她别做了。”陈默说道,目光依旧没离开父亲。
陈建国叹了口气,脸上的疲惫更深:“厂里效益越来越差,这个月工资又拖着……不多接点活,下个月曦曦的药钱……”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掏出一包最便宜的“大丰收”香烟,抽出一根,在鼻子下闻了闻,又有些烦躁地塞了回去。他知道老婆孩子闻不了烟味,尤其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贫困和无力感。
陈默看着父亲疲惫而忧虑的侧脸,看着这间拥挤破旧、却承载了他全部童年和前世痛苦根源的小屋,再想到里屋咳血的母亲和哮喘的妹妹,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不能再等了!改变必须从现在开始!
他需要钱!需要能让父母停下透支生命去赚钱的底气!需要能让妹妹按时用上药的保障!需要能让这个家喘口气的希望!
前世的信息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回。1998年……小城丰华……有什么是投入小、见效快、又能让他这个十五岁少年合理介入的?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
“爸,妈,”陈默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走到父母面前,目光扫过父亲疲惫的脸,又看向被咳嗽声惊动、撩开布帘担忧望出来的母亲。
“我……我有个想法。”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灵机一动的少年,而非一个知晓未来的重生者,“我昨天……昨天在街上,闻到一种饼,特别香!跟我们平时吃的不一样,好像叫什么……酱香饼?好多人排队买!五毛钱一张,生意可好了!”
他故意说得有些兴奋,带着少年人的好奇和跃跃欲试。
“我……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学着做出来?就在咱们厂门口摆个小摊!”陈默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期待看向父母,“就暑假试试!万一……万一能行呢?多少也能贴补点家用吧?这样妈就不用那么累,晚上也能多歇歇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母亲苍白的脸上,那份关切和心疼毫不掩饰。
林秀兰和陈建国都愣住了。
酱香饼?摆摊?
这想法来得太突然,太……不像他们印象中那个沉默内向、只知埋头读书的儿子了。
林秀兰下意识地就想反对:“默默,你瞎琢磨什么呢?摆摊是那么容易的?你一个学生娃……”
“妈!”陈默打断她,语气异常认真,甚至带上了一丝前世谈判时才有的说服力,“就试试!暑假两个月呢!我保证不耽误看书!您手艺那么好,教教我和面,我来琢磨那酱料!我……我昨天特意凑近了看,好像……好像闻出点门道!”他故意说得有些神秘,带着点少年人的“小聪明”。
他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来,仰头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妈,您看您咳得这么厉害,爸也累了一天。我就想……就想试试,万一成了呢?哪怕一天能赚个十块八块的,也够给曦曦买药,给您买点红糖补补了。”他轻轻握住母亲放在膝盖上、布满老茧和细小针孔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痛。
林秀兰看着儿子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关切,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儿子……是真的在心疼她。
陈建国也看着儿子,这个平时话不多、甚至有些怯懦的儿子,此刻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一种……想要扛起什么的倔强。
他沉默地抽着那根没点燃的烟,劣质烟草的味道在鼻尖萦绕。厂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工资拖欠得越来越久,老婆的身体……儿子的学费……像几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儿子这个提议,虽然听起来像小孩子胡闹,但那份心……是真的。
半晌,陈建国把烟从嘴边拿开,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疲惫:“……秀兰,要不……就让孩子试试?反正……暑假闲着也是闲着。弄点面粉、油盐,也费不了几个钱。”他看向妻子,“你……你也别熬了,教教他和面,就当……就当陪他胡闹了。”
“爸!”陈默惊喜地看向父亲,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竟会是第一个松口的。
林秀兰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和决心,再想到空空如也的抽屉和女儿的药瓶,最终,那点微弱的希望和对儿子的心疼压倒了所有的顾虑。
她长长地、带着点无奈又有点酸楚地叹了口气,反手轻轻拍了拍陈默的手背,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的笑意。
“唉……你这孩子……行吧,妈……妈教你。不过可说好了,就试试,不成可别哭鼻子耽误学习!”
成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希望瞬间冲散了陈默心头的阴霾。虽然只是第一步,虽然前路未知,但这扇改变的门,终于被他撬开了一条缝!
“嗯!谢谢妈!谢谢爸!”陈默用力点头,笑容在脸上绽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也带着重生者初战告捷的隐秘激动。
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厨房里,一家三口围在一起。疲惫、忧虑依旧存在,但一种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却在陈默精心点燃下,顽强地跳动起来。窗外的月光,似乎也悄然明亮了几分,温柔地洒在筒子楼斑驳的墙壁上,照亮了这条通往烟火人间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可能的重生之路。
陈默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个空了大半的油瓶,心里己经开始飞速盘算:面粉、豆油、香料……还有那个前世风靡小城、成本低廉却利润可观的“秘制酱料”配方!明天,明天他就要让这筒子楼里,飘起第一缕属于他们家的、充满希望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