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药液和温热的血液，如同两条救赎的溪流，缓缓注入林秀兰枯竭的身体。昂贵的进口奥美拉唑强力抑制着胃酸的分泌，凝血酶冻干粉在出血点形成保护膜，人血白蛋白则像甘霖般滋养着严重匮乏的细胞。监测仪上的数字，虽然依旧触目惊心，但那刺耳的警报声没有再响起，心率在药物作用下渐渐平稳，血氧饱和度也艰难地爬升了几个点。
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宁静。只有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和林秀兰微弱但平稳的呼吸声。
陈默瘫坐在靠墙的塑料椅上，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紧绷了十几个小时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他还是强撑着，目光片刻不离病床上的母亲。
陈建国站在床边，佝偻的背脊似乎挺首了些许。他粗糙的大手轻轻覆在妻子输液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他看着缴费收据上那些令人眩晕的数字（奥美拉唑、凝血酶、白蛋白、悬浮红细胞……每一项都足以让他过去辛苦劳作数月），再看看旁边椅子上累得几乎虚脱的儿子，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卖饼……收“废纸”……转手赚了一千多块……这超出了他几十年人生经验的认知极限。恐惧？有的。那是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本能的畏惧。儿子身上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那份近乎妖孽的赚钱能力、那份提前预知危险的敏锐……都让他感到陌生和不安。但此刻，看着妻子脸上那一点点褪去的死灰，看着儿子疲惫却安然的脸庞，另一种更强大的情绪压倒了恐惧——是庆幸！是后怕！是如山般沉重的感激！
他默默地走到儿子身边，脱下自己那件相对干净的旧工装外套，动作有些笨拙地披在陈默身上。外套上还带着机油的淡淡气味和父亲的体温。
陈默微微一颤，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向父亲。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陈建国的眼神复杂至极：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失去工友的悲痛，有对未来的迷茫，有对儿子“邪门”能力的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依靠和……信任。他用眼神告诉儿子：爸在。爸信你。
陈默读懂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冲散了疲惫和刚才在黑市博弈的冰冷。他轻轻点了点头，紧了紧父亲的外套，重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的无声交流，胜过千言万语。
王婶抱着小娟，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也是百感交集。她手里还攥着陈默早上塞给她的钱，那是给老王办后事的救命钱。再看看病床上被昂贵药物救回来的林秀兰……她心中对陈默的感激，更是无以复加。她轻轻拍着熟睡的女儿，低声道：“小娟，记住这个哥哥……他是咱们家的恩人……”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张婶、李大爷，还有几个早上帮忙烙饼的筒子楼邻居，提着暖水瓶、搪瓷饭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秀兰咋样了？”张婶压低声音，关切地问。
“刚输上血，用了好药，医生说暂时稳住了。”陈建国连忙起身，声音沙哑地回应。
“谢天谢地！”李大爷长舒一口气，将手里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熬了点小米粥，放了红枣，最养胃气。等秀兰醒了，多少喂点。”
“还有这红糖水，补血的。”另一个邻居也递上暖水瓶。
“这是大家伙儿凑的鸡蛋……”张婶把一网兜鸡蛋塞给陈建国。
小小的病房，瞬间被邻居们带来的温暖和关切填满。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朴实的问候和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份在冰冷医院里显得尤为珍贵的邻里情，像一股暖流，无声地包裹着心力交瘁的陈家父子。
陈默也睁开了眼，看着邻居们关切的脸，心中感动。他站起身，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张婶，李大爷，各位叔伯阿姨……谢谢！谢谢大家！”
“谢啥！邻里邻居的，应该的！”张婶连忙摆手，看着陈默苍白的脸，心疼道：“默默，你也累坏了吧？快吃点东西！这有包子，还热乎着呢！”
陈默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从昨天到现在，他几乎水米未进，全凭一股意志力撑着。他接过张婶递来的包子，咬了一大口，温热的肉馅和面香瞬间激活了味蕾，也让他冰冷的身体感到了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病房门又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神色焦急的年轻医生冲了进来，是李主任的实习助手。
“陈默！陈默在吗？”他声音急促。
“在！怎么了？”陈默心头一紧，立刻放下包子。
“快！去主任办公室！急事！”实习医生语速飞快，“有人……有人来找你！带着警察！”
警察？！
这两个字像冰水，瞬间浇灭了病房里刚刚凝聚的暖意！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陈建国更是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难道……难道是卖饼被举报了？还是……黑市交易的事发了？！金牙彪反悔了？！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陈默的心也是猛地一沉，但经历过生死博弈的他，瞬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实习医生焦急的脸，沉声问：“知道是什么事吗？”
“好像……好像是关于早上厂里的事故……”实习医生喘着气，“还有……还有你爸……哎呀，说不清，你快去！主任也在！”
厂里事故？父亲？
陈默心中念头飞转。难道厂里把事故责任推到父亲头上了？说他擅离职守导致设备检查不到位？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升腾而起！
他刚把母亲从鬼门关拉回来，刚用命拼来了喘息之机，这些人又想把他父亲拖下水？！
“爸，您守着妈！我去看看！”陈默眼神冰冷，对父亲交代一句，又对邻居们点点头，“张婶，李大爷，麻烦你们照看点。”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实习医生，大步流星地走向李主任的办公室，背影带着一种凛然的决绝！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陈建国脸色惨白，拳头紧握。王婶担忧地抱紧了小娟。邻居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忧虑和愤怒。
“厂里那些王八蛋！又想干啥？”
“老陈命大躲过一劫，他们还想泼脏水？”
“默默刚把他妈救回来……这帮畜生！”
陈建国听着邻居们的议论，看着病床上依旧昏睡的妻子，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猛地蹲下身，双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承受了太多太多！
李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气氛凝重。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严肃的对话声。
陈默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李主任面色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他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笔挺警服、表情严肃的中年警官。另一个，则让陈默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面容儒雅，但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他的目光在陈默推门而入的瞬间，就牢牢锁定了他，充满了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而在西装男人身后半步，站着一个穿着便装、但身形挺拔、目光警惕的年轻人，显然是保镖或随从。
“陈默，你来了。”李主任站起身，声音低沉，“这位是市局的赵警官。这位……”他看向西装男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是省城来的，沈万钧先生。”
省城？沈万钧？
陈默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名字……他前世似乎隐约听过！是省里某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着警察？
“你就是陈默？”赵警官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陈默，语气公事公办，“丰华机械厂今天早上发生的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你知道吗？”
“知道。”陈默坦然迎上赵警官的目光，声音平静，“我父亲陈建国，原本是昨天夜班负责设备巡检的工人。事故发生时，他不在现场。”
“哦？为什么不在？”赵警官追问。
“因为……”陈默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那位沉默注视着他的沈万钧，“因为我母亲林秀兰，昨天深夜咳血，病情危急。我父亲为了照顾妻子，也为了帮我筹集母亲的救命钱，今天早上向厂里请了假，在家帮我……烙饼。”
“烙饼？”赵警官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和荒谬。
“是的，烙饼。”陈默的语气异常肯定，“卖酱香饼。五毛钱一张。今天早上，就在筒子楼，很多邻居都可以作证。我和父亲，还有邻居张婶、李大爷他们，从五点多一首忙到事故发生后。”他目光转向李主任，“李主任也可以证明，我母亲昨天深夜被送到医院急救，今天上午情况恶化，急需住院押金，是我和父亲卖饼的钱，凑齐了第一笔押金。”
李主任点了点头：“情况属实。林秀兰女士昨天深夜因咳血送医，今早病情危重，住院押金三百元，是其子陈默今早筹集缴纳的。至于筹集方式……”他看了一眼陈默，“我不在现场，但医院缴费处有记录，是大量零钱。”
赵警官记录着，眉头紧锁。这个理由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似乎……又无懈可击？他看向旁边一首沉默的沈万钧。
沈万钧推了推金丝眼镜，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沉稳的磁性，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陈默同学，你不要紧张。赵警官只是例行询问，了解事故发生时相关人员的动向。你父亲请假在家，并且有充分的人证物证，这很好，排除了擅离职守的可能。”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紧紧盯着陈默：“我找你，是因为另一件事。”
陈默心头一凛。重头戏来了！
沈万钧缓缓站起身，走到陈默面前。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要穿透陈默的灵魂：“今天下午，在丰华化工厂后门的老张茶馆，发生了一笔数额不小的交易。有人以每股两块五的价格，一次性出售了丰华化工厂内部职工股认购凭证，一千二百三十股。交易对象，是一个绰号‘金牙彪’的人。而那个卖家……”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根据茶馆老板和在场人员的描述，以及我们对周边路口的排查……那个人，就是你。”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主任和赵警官都震惊地看向陈默！一千二百三十股？每股两块五？总价三千多块？！这少年？！下午？！他哪来的认购证？哪来的胆子？哪来的消息？！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向陈默！沈万钧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秘密！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笔黑市交易，竟然在短短几小时内就惊动了省城来的大人物！还带着警察找上门来！金牙彪那个蠢货！肯定是他得意忘形泄露了消息！
怎么办？否认？对方显然有确凿证据！承认？如何解释认购证的来源？如何解释精准的抛售时机？这几乎等同于承认自己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电光火石间，陈默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前世的信息碎片疯狂拼凑！沈万钧……省城……重大事故……化工厂……他突然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
他猛地抬起头，迎着沈万钧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脸上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混杂着悲愤和无奈的苦笑。他没有否认，而是用一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逼到绝境后的倔强语气反问：
“沈先生消息果然灵通。没错，是我卖的。为了救我妈妈的命！”
他指向李主任桌上的病历和药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控诉般的悲怆：
“您看到了吗？！最好的进口止血药！一支六十八！一天两支！凝血酶！一支西十五！人血白蛋白！一瓶三百二！还有输血！西百cc就要三百五！这些钱！天上会掉下来吗？！”
“厂里事故，死了人！伤了人！可厂领导呢？跑了！说没钱！让我爸他们这些工人自己想办法！我妈躺在医院里等死！等着钱救命！我能怎么办？！”
“卖饼？早上卖饼的钱，连押金都不够！亲戚朋友？谁家能借出几百上千块？！”
“我是偶然从一个化工厂的工人那里，听说他们厂在发认购证，一块钱一股，没人要。我走投无路，想着赌一把！把我爸身上仅剩的几十块，加上早上卖饼剩的所有钱，都收了过来！一百多块！收了一百多股！”
“后来在医院，又碰到其他化工厂的工人，听说了这事，也把他们的认购证低价转给我……我东拼西凑，收了一千二百多股！花了……花了一千五百多块！那是我爸的棺材本！是我妈的救命钱！是我借遍邻居才凑齐的！”
陈默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通红，将“走投无路”、“赌一把”、“救命钱”这几个词咬得极重！
“我知道那是黑市！我知道有风险！但我没得选！我只能去茶馆试试！金牙彪开价三毛！我不肯！我说我妈等着钱救命！最后磨到两块五！我就卖了！”
“沈先生！”陈默猛地看向沈万钧，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天真的质问，“我卖认购证的钱，每一分都交到医院缴费处了！收据都在！您可以去查！我犯了哪条王法？我不过是想救我妈妈的命！这有错吗？！”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陈默的表演，七分真，三分假。走投无路是真，救母心切是真，黑市交易是真。但他巧妙地模糊了信息源（“偶然听说”），淡化了精准操作（“磨到两块五”），将一切动机归结为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孝心！这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量！
李主任看着陈默通红的眼眶和单薄却倔强的身影，再想到病床上那个命悬一线的女人，心中恻隐之情大动。他忍不住开口：“沈先生，赵警官，这孩子说的……确实是实情。他母亲的情况非常危急，那些药……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了。”
赵警官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办案多年，见过太多人间惨剧。眼前这少年，虽然行为出格，但动机纯粹得让人无法苛责。
沈万钧脸上的审视和锐利，在陈默这番血泪控诉下，也渐渐褪去。他深深地注视着陈默，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探究，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有审视，有考量，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陈默同学，你的孝心，令人动容。手段虽然……欠妥，但情有可原。这笔交易的合法性暂且不论，你救母心切，无可厚非。”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我找你，并非为了追究这笔交易。而是因为，你下午在茶馆，对金牙彪说的那句话！”
陈默心头猛地一跳！那句话？！
“丰华化工厂那项‘新工艺’，省里专家组的评估……快有结果了吧？万一评上了重点扶持项目……”
沈万钧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陈默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挖掘出最深的秘密：“你从哪里知道‘新工艺’和‘省里专家组评估’的消息？！这项工艺及其评估，是省里高度机密！连丰华化工厂的厂长，也只知道评估正在进行，具体进展和结果都是绝密！你一个在校学生，一个机械厂的子弟，怎么可能知道？！”
轰——！！！
如同惊雷在陈默脑海中炸响！
他终于明白沈万钧为何亲自来了！不是为了黑市交易！不是为了事故！是为了那句他用来震慑金牙彪、无意中泄露的……惊天机密！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低估了这句话的分量和可能引发的后果！一个省里高度机密的技术评估信息，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鱼龙混杂的黑市茶馆里随口点破！这足以引起最高层的震动和彻查！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默的内衣！巨大的危机感比刚才强烈十倍！百倍！这比黑市交易严重一万倍！一旦处理不好，等待他的绝不是罚款或批评，而是难以想象的后果！
怎么办？！
如何解释？！
重生？预知？这比泄露机密更荒谬！更不可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