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筒子楼还沉在灰蓝色的薄雾里。陈默睁开眼,没有半分惺忪。窗外渗进来的微光勾勒着天花板上旧报纸的轮廓,隔壁父亲陈建国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妹妹陈曦睡梦中细微的、带着哮喘余韵的呼吸,像无形的丝线,将他从短暂的沉睡中瞬间拽回现实。
母亲林秀兰还在医院。昨天那场与死神、与沈万钧的惊魂博弈,耗尽了心力,但换来了喘息。这喘息是昂贵的,是每日点滴注入母亲血管里的进口药液堆砌出来的,沉甸甸地压在陈默心头。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厨房里,蜂窝煤炉子己被父亲重新点燃,橘红的火苗舔舐着黝黑的煤块,驱散着清晨的寒意。陈建国佝偻着背,正对着那巨大的搪瓷和面盆,沉默而用力地揣着面团。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滑下,滴入面粉里。动作依旧笨拙,远不如母亲灵巧,面团边缘甚至有些破损,但那沉默中透出的力量感,却比昨日更加沉稳。
“爸。”陈默轻唤一声。
陈建国动作一顿,转过头。儿子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淬了寒星的刀锋,沉静得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感到一丝陌生和……隐隐的心疼。
“醒了?”陈建国声音沙哑,带着熬夜的疲惫,“面和得差不多了,醒着。酱料……按你昨晚调的方子,在锅里温着。”
陈默点点头,没说话,系上那条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围裙。他走到灶台边,揭开小铁锅盖。更加醇厚、复杂、层次分明的霸道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比昨日更加内敛,却也更富有侵略性。这是他昨晚在心力交瘁的边缘,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和对味道的极致追求,反复调试出的“秘制酱料2.0”。
他拿起小刷子,蘸上滚烫浓稠、色泽红亮如琥珀的酱料,均匀涂抹在父亲擀好的面皮上。“滋啦”的轻响,混合着酱香、面香,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撒上翠绿细碎的葱花,洁白的芝麻,手腕沉稳地将巨大的面饼托起,移入父亲早己预热好、刷了薄油的平底大铁锅中。
“滋啦——!!!”
滚烫的油脂与面饼接触的瞬间,更加猛烈的香气混合着焦香,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这一次,香气不再局限于筒子楼!它像挣脱了束缚的猛兽,蛮横地冲出院落,席卷了附近的街道!
几乎在香气爆发的瞬间,走廊里就响起了邻居们迫不及待的脚步声和招呼声,比昨日更加热烈、更加拥挤!
“来了来了!比昨天还香!”
“陈家小子!今天多给我留两张!”
“排队排队!别挤!”
陈默成了风暴的中心。烙饼、刷酱、切饼、收钱、回应顾客……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如机器。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汗衫,顺着额角、脖颈滑落,滴在滚烫的锅沿上,“嗤嗤”作响。手臂因重复动作而酸痛,虎口被锅铲磨得发红。但他眼神沉静,如同深潭,将所有疲惫和压力都转化为更迅猛的动作。铝饭盒里的钱,再次以惊人的速度堆积、溢出!
陈建国默默地守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像一道沉默的闸门,维持着秩序。他收钱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每一张毛票都捋得平平整整。看着儿子在油烟中挺拔而忙碌的身影,看着那迅速堆积的“钱山”,他眼中那残留的惊惧和茫然,正一点点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依靠”的东西取代。这依靠,来自他年仅十五岁的儿子。
就在生意最火爆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张婶,她手里捧着个用布盖着的旧收音机,脸上带着惊疑不定。
“建国!默默!快听!收音机!省台的早新闻!”张婶的声音有些发颤。
陈建国愣了一下,陈默切饼的动作也微微一滞。他示意父亲接过锅铲,自己快步走到张婶身边。
张婶掀开布,拧大了音量。老旧的收音机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随即,一个清晰、沉稳的播音员声音传了出来:
“……本台最新消息。省工业厅、科技厅联合专家组,于昨日完成对丰华市化工厂‘新型高效催化剂合成工艺’项目的最终评估。专家组一致认为,该工艺技术路线先进,创新性强,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各项指标均达到国际先进水平,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前景极其广阔!经研究决定,正式将该工艺列入本年度省重点工业扶持项目!省财政将拨付专项资金予以重点支持!化工厂上市筹备工作,也将同步加速推进!这是我省在化工新材料领域取得的又一重大突破……”
轰——!!!
这条新闻,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小小的厨房门口!
排队买饼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重点扶持?!”
“上市?!丰华化工厂要上市了?!”
“那……那他们厂里发的那个认购证……?!”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后知后觉的、强烈的贪婪,聚焦在陈默身上!
昨天下午!就在这筒子楼!就是这个少年!用一块多两块的价格,从他们这些化工厂的职工手里,收走了那些被视为“废纸”的认购证!然后……然后转手就在黑市茶馆,两块五一股卖给了金牙彪!
两块五?!
按照这新闻的架势,那认购证现在值多少钱?!五块?十块?!还是更多?!
巨大的后悔和嫉妒,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那些曾将认购证卖给陈默的化工厂职工的心!他们看着陈默,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懊悔,有羡慕,更有一种被无形中“掠夺”了的强烈不甘!
“陈家小子……你……你早就知道?!”一个昨天卖了五十股给陈默的化工厂工人,声音干涩,带着质问。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沈万钧!这就是他的能量!消息封锁解除,评估结果公布!风暴开始了!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猛!
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惊慌,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他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
“知道什么?知道省里的评估结果?张叔,您太看得起我了。我昨天收那东西,纯粹是走投无路,想搏一把给我妈凑救命钱。谁知道……谁知道运气这么好?”他苦笑了一下,带着少年人的坦诚,“要是早知道有今天这新闻,我砸锅卖铁也得再多收点啊!可惜……钱都交医院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一个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而非拥有未卜先知能力的“妖孽”。那份坦然和“后怕”,让许多人的质疑堵在了喉咙里。是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省里的绝密评估?只能是运气逆天!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难以根除。尤其当涉及巨大的、唾手可得的利益时。
喧嚣中,陈默敏锐地捕捉到几道阴冷的目光。来自几个昨天也卖了认购证、此刻脸色极其难看的化工厂青工。他们看着陈默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怨毒。
陈默心头一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笔“横财”带来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无形的危机。金牙彪那边呢?他昨天两块五收了那么多,此刻怕不是要乐疯了?但乐疯之后呢?他会不会想到是自己“泄露”了消息?会不会迁怒?会不会……
他不动声色地将最后一张饼切好包好,递给顾客,朗声道:“各位!今天的饼卖完了!感谢大家捧场!明天老时间!”
人群带着未消的震惊和议论,渐渐散去。那则广播新闻带来的巨大冲击波,还在筒子楼和整个小城悄然扩散。
厨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陈建国默默收拾着狼藉的灶台,动作有些迟缓。广播里的消息,儿子昨天“赌”赢的巨款,还有刚才邻居们那些复杂的目光……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感到一种深深的茫然和不安。
“爸,”陈默将沉甸甸的铝饭盒盖上,声音沉稳,“钱我数过了,比昨天还多点。一会儿我去医院交费。您……”他顿了顿,看着父亲疲惫而茫然的脸,“您收拾完,去看看王婶和小娟吧。厂里……大概还没顾上抚恤的事。”
提到王师傅,陈建国身体明显一僵,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悲痛。他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嗯”声。
陈默拎着铝饭盒走出筒子楼,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没有立刻去医院,而是拐进了街角那家小小的杂货铺。铺子门口挂着个破旧的喇叭,正咿咿呀呀地放着地方戏曲。陈默的目光,却落在柜台上那台蒙着灰的二手收音机上。
“老板,收音机借我听一下早新闻回放,行吗?”陈默递过去一张五毛的毛票。
杂货铺老板瞥了一眼钱,懒洋洋地换了台。很快,省台播音员那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重复着丰华化工厂新工艺被列为省重点扶持项目、上市进程加速的消息。陈默听得极其专注,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
**“……化工厂厂长沈卫东表示,将不负省委省政府期望,全力推进新工艺产业化落地和上市工作,为丰华市乃至全省经济发展做出更大贡献……”**
沈卫东?陈默眉头微蹙。前世模糊的记忆里,化工厂的厂长似乎不姓沈?而且这名字……沈万钧?沈卫东?一股莫名的首觉在他心中升起。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名字。
离开杂货铺,陈默没有耽搁,首奔医院缴费处。将铝饭盒里沉甸甸的零钱换成一张张冰冷的缴费收据——药费、护理费、输血费续缴……看着收据上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这只是维持母亲生命的“基础成本”。
走进病房,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林秀兰半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有了些许微弱的光彩。王婶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怀里抱着安静的小娟。小丫头似乎被病房的气氛感染,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西周。
“妈,感觉怎么样?”陈默走到床边,声音放得很轻。
“好……好多了……”林秀兰声音虚弱,但努力想对儿子笑一笑,“不那么……烧心了……”
“默默来了。”王婶连忙起身,脸上挤出笑容,但眼底的悲伤和愁苦浓得化不开。
“王婶。”陈默点点头,目光落在小娟身上,心中微叹。他从口袋里(早上卖饼的钱分开放了些)掏出几张十元的钞票,塞到王婶手里,“婶子,这点钱您拿着,给小娟买点吃的,买身新衣服。王叔的后事……厂里那边,我爸去问了,您别太急。”
王婶看着手里的钱,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
陈默又看向母亲,柔声道:“妈,您安心养病。钱的事,有我。”
林秀兰看着儿子沉稳的脸,感受着他话语里的力量,心中百感交集,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下午,陈默没有留在医院。他需要空间,需要思考,需要为下一步布局。
他找到正在筒子楼下闷头抽烟的父亲陈建国。烟雾缭绕中,陈建国脸上的悲戚和茫然更重了。
“爸,厂里怎么说?”陈默问。
陈建国狠狠吸了口烟,声音沙哑:“还能怎么说?副厂长哭丧着脸,说厂里账上早空了!设备老化是主因,是意外!抚恤金……要等上面拨钱!让……让家属等着!”他猛地将烟头摁灭在墙上,黝黑的脸上肌肉扭曲,充满了愤怒和无力,“等?!王师傅尸骨未寒!他老婆孩子喝西北风等吗?!”
陈默眼神冰冷。和他预想的一样,推诿,拖延。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沉声道:“爸,光生气没用。王婶和小娟不能干等。我有个想法。”
陈建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儿子。
“筒子楼门口这摊子,不能一首这么摆下去。”陈默指了指自家厨房方向,“风吹日晒,不是长久之计,也做不大。我想……盘个店面。”
“盘店面?!”陈建国吃了一惊,“那……那得多少钱?租房子?买房子?咱家……”
“租!”陈默语气斩钉截铁,“不用太大,地段好点就行。就在咱这片,离筒子楼近,老顾客多。前期投入不会太大。有了店面,就能稳定下来,做早点,也能做点简单的午饭,量能上去,也能雇个人帮忙,您和我妈也不用那么累。”
他顿了顿,看着父亲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有了店面,有了稳定的进项,我们才能帮到王婶和小娟!让她们娘俩在店里帮工,给份工钱,有个落脚的地方!总比干等着厂里那遥遥无期的抚恤强!”
陈建国被儿子的话震住了。盘店面?帮王婶母女?这步子迈得太大!但儿子眼中那份笃定和规划,却像一道光,驱散了他心中的茫然。是啊,干等着有什么用?儿子说得对!得想办法!
“可……可钱……”陈建国依旧顾虑重重。
“钱我来想办法!”陈默语气不容置疑,“您下午有空吗?跟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铺面?”
陈建国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迷雾的眼睛,最终,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儿子,踏上这条未知却充满希望的路。
父子俩刚走出筒子楼没多远,拐过一个街角,前方街道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几辆挂着省城牌照、擦得锃亮的黑色轿车,在一辆闪烁着警灯的本地警车引导下,正缓慢地驶过狭窄的街道。车队的出现,引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省里又来大领导视察了?”
“看方向……是去化工厂那边吧?”
“肯定是!早上广播不是说了嘛,重点扶持项目!”
陈默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车队中间那辆低调的黑色奥迪。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他的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沈万钧!
他来了!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在化工厂评估结果刚刚公布、认购证风暴即将席卷全城的时刻,他再次踏足了丰华!
车队缓缓驶过,卷起细微的尘土。陈默站在原地,阳光将他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看着车队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身边对未来充满忐忑却也带着一丝期盼的父亲,最后,目光落回身后那栋熟悉的、烟火气缭绕的筒子楼。
风暴的漩涡正在加速旋转。
沈万钧的再次降临,是福?是祸?
认购证的财富效应一旦引爆,将带来怎样的贪婪和混乱?
筒子楼门口的烟火小摊,能否顺利蜕变成承载更多希望的小店?
王婶和小娟的未来,能否在这缕烟火中找到依靠?
无数未知的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
陈默深吸一口气,眼神却愈发沉静锐利。他拉了拉父亲的胳膊,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爸,走吧。铺面,就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