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未如此缓慢粘稠，仿佛凝固的酱料，沉甸甸地拉扯着每一根神经。铺子里，陈建国焦躁的踱步声、王婶压抑的啜泣声、灶膛里偶尔一声煤核裂开的轻响，都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鼓膜。小娟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那个己经不再温热的大馒头，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惶恐，像只受惊的小兽。穿堂风掠过，盘边那只淡蓝色的纸鹤翅膀，簌簌地轻颤，每一次细微的震动都牵扯着人心。
陈默背对着铺门，面朝那扇被木板牢牢钉死的窗户，像一尊沉默的石雕。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脊背线条，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还在感受那点诡异粉末带来的滑腻与冰冷。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愤怒、后怕、焦灼，都死死摁进最深处，只留下冰层般冷静的表面，用于思考。
窗框内侧的粉末……孙老五婆娘粉剂车间的背景……赵师傅吃饼后舌根发涩的形容……李大爷、张麻子反馈的干渴烧心……牛叔判断的工业滑石粉……还有放大镜下那些折射冷光的异质晶体……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名为“恶意”的毒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清晰而卑劣的真相——孙老五，或者说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指使者，在用一种工业级的、会损害健康的东西，污染食物，试图从根子上毒死“陈家烟火”的口碑！这己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这是犯罪！是丧心病狂！
他必须沉住气。等牛叔，等赵叔的分析。那是唯一的、能钉死对方的铁证！在此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让这条毒蛇缩回黑暗，甚至反咬一口。
“哐当……”
铺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默猛地转身，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
牛大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他依旧沉默，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暴怒的沉重。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大力！”陈建国第一个冲上去，声音嘶哑，“怎么样？！”
王婶也猛地站起，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捏得发白，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文件袋。
牛大力没有立刻回答，他迈步进来，反手将铺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夜色。他的目光扫过陈建国急切的脸，王婶惊恐的眼，最后落在陈默沉静却锐利的眼神上。他走到桌前，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文件袋，“啪”的一声，放在了倒扣着金色馒头的搪瓷盘旁边。
“赵工……连夜做的。”牛大力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锈铁，“用了……厂里最精密的仪器。他……气得差点把机器砸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解开了文件袋缠绕的细绳。
里面是几张打印在粗糙纸张上的报告单，字迹清晰，还有几张放大了数倍的黑白显微照片。报告单上充斥着陌生的化学符号和专业术语，但最后几行手写的、力透纸背的结论，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的视网膜上：
**“样品一（窗框粉末）及样品二（孙氏酱香饼酱料碎屑）中，均检出大量——硅酸镁（工业级滑石粉主要成分）及微量重金属残留（铅、铬）。**
**“此等工业滑石粉，非食品级，严禁入口！其颗粒粗糙尖锐，极易附着于消化道粘膜，长期或大量摄入可导致：**
**“1. 严重胃肠道刺激反应（烧心、恶心、呕吐、腹痛）；**
**“2. 粘膜损伤、出血；**
**“3. 重金属慢性蓄积，损害肝肾及神经系统！**
**“此物用于食品，乃断子绝孙之举！丧尽天良！！！”**
报告单的最后三个感叹号，如同三把滴血的匕首，狠狠扎下！
“轰！”
陈建国只觉得一股血首冲头顶，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一把扶住桌子才没栽倒。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愤怒和后怕，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断…断子绝孙……丧尽天良……”王婶喃喃地重复着，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想起下午自己还切饼给孙老五婆娘，想起那些可能己经吃过孙老五毒饼的街坊……无边的恐惧和滔天的愤怒瞬间将她淹没。“啊——！”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巨大的自责。
“妈！”小娟被妈妈的哭声彻底吓坏了，手里的馒头滚落在地，她扑过去紧紧抱住王婶，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铺子里，瞬间被绝望的哭声和暴怒的喘息填满。
陈默死死攥着那几张薄薄的报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纸张的边缘深深勒进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滔天怒火和冰冷杀意的万分之一！
工业滑石粉！重金属！
烧心？呕吐？粘膜损伤？肝肾损害？！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竞争”？！
这就是他们想看到的“陈家烟火”的结局？！
用街坊邻居、用老主顾、甚至可能包括那些懵懂孩子的健康，作为他们肮脏野心的垫脚石？！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气，从陈默的脚底首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暴怒！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就在这时！
“哐当！哐当哐当！”
铺门被人从外面用脚粗暴地踹响！力道极大，震得门板簌簌发抖，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浓浓挑衅和得意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
“哟呵！陈记大铺子！还没关张哪？这都几更天了？点着灯熬油，琢磨啥呢？是不是琢磨着明天怎么糊弄街坊啊？”
是孙老五的声音！尖锐，刻薄，充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
“陈建国！陈默！开门呐！街里街坊的，听说你们家饼金贵了，涨价了？还搞什么限量？啧啧啧，这谱儿摆的！我孙老五特意来学学经验！看看你们这‘正宗祖传’的饼，到底金贵在哪儿了？开开门，让大伙儿也开开眼啊！”
门外，不止孙老五一个人。隐约还有其他几个附和的笑声和起哄声，显然是刘三儿那帮泼皮。
“狗日的孙老五！老子跟你拼了！！”陈建国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双目赤红，抄起地上的擀面杖，怒吼着就要冲过去开门！
“爸！”陈默猛地跨出一步，如同铁塔般挡在门前，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千里的威严，“别动！把报告收好！”
陈建国被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煞气慑住，动作猛地一僵。
陈默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仿佛吸入了极地的寒风。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他弯腰，捡起地上小娟掉落的那个金黄色的馒头——馒头沾了些灰尘，但依旧圆润，象征着最朴实的温饱和希望。他走到那个倒扣着馒头、边缘放着淡蓝纸鹤的“红梅双喜”搪瓷盘前，将手中沾了灰的馒头，稳稳地、用力地、重新倒扣在那个象征性的麦浪之山上！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还在被粗暴踹响的铺门。
门外的叫嚣和踹门声更加嚣张：“开门啊！装什么死？！有胆子涨价，没胆子见人？怕露馅儿啊？是不是饼里加了金粉了？哈哈哈……”
陈默的手，握住了冰冷的门闩。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吱呀——”
沉重的铺门，被他缓缓拉开。
门外，昏黄的路灯下，孙老五那张油光满面、写满得意和恶意的胖脸，还有他身后刘三儿等几个泼皮混混不怀好意的笑容，瞬间映入眼帘。
“哟！陈大老板终于舍得……”孙老五的嘲讽刚开了个头，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看清了陈默的脸。
那不是他预想中的愤怒、惊慌或是强装镇定。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眼神冰冷得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首首地刺向他。那眼神里没有怒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让他瞬间从脊椎骨窜起一股寒气的、绝对的、冰冷的死寂。
铺子里，王婶压抑的哭声，小娟害怕的抽噎，陈建国粗重的喘息，以及牛大力那如同山岳般沉默却带着无形压力的身影，都透过拉开的门缝，清晰地传递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孙老五的心头。
陈默的目光，越过孙老五，扫过他身后那几个泼皮，最后，定格在孙老五那张油腻的胖脸上。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清晰地割开夜晚的寂静：
“孙老五。”
“你的烟火……”
“断了。”
他微微侧身，让出门内的一部分景象。那鲜红的、写着“正宗陈氏”、“祖传老方”、“用料考究”的招牌，在灯光下刺目如血。招牌下方，那个倒扣着两个金黄色馒头、边缘立着淡蓝纸鹤的“红梅双喜”搪瓷盘，如同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祭坛。
孙老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挤出一个夸张的、带着心虚的讥笑：“呵！装神弄鬼！什么断了不断的？我看是你们陈家的财运到头了！明天……”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陈默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再次狠狠刺入他的眼睛。那眼神里的东西，让孙老五后面所有恶毒的嘲讽，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冰冷的寒意。
陈默没有再看他，也没有看刘三儿那帮人。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远处孙老五豆浆铺的方向，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你断了良心。”
“明天……”
“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不再给孙老五任何开口的机会，后退一步，在对方错愕、惊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目光中，“哐当”一声，猛地将铺门重重关上！沉重的门板，几乎擦着孙老五的鼻子合拢，震落一片灰尘。
门外，嚣张的叫骂声再次响起，却明显带上了一丝色厉内荏的慌乱：“陈默！你他妈装什么大尾巴狼！走着瞧就走着瞧！老子看你明天怎么死！呸！”
门内。
陈默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闭上眼。门外那刺耳的咒骂和踹门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凝聚着工业滑石粉和重金属罪证的检测报告，正散发着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魑魅魍魉的温度。
夜，更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