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站三号库房。
巨大的铁皮顶棚下,堆积如山的麻袋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几盏高悬的白炽灯投下惨白的光,在麻袋堆叠的缝隙间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像无数蛰伏的怪兽。
库房中央,气氛剑拔弩张。
孙主任腆着滚圆的肚子,双手背在身后,油光满面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倨傲。他身旁站着两个穿粮站制服的心腹,眼神不善。几个装卸工被拦在角落,敢怒不敢言。
陈建国昨天亲自验收、码放整齐的那批玉米麻袋,此刻被粗暴地推倒了一角。几袋玉米被划开,金黄的玉米粒倾泻而出,散落在地上。孙主任肥胖的手指正捻起一小撮玉米粒,举在灯光下,唾沫横飞:
“看看!大家伙都看看!这霉斑!这黑曲霉!陈建国!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你昨天拍着胸脯说‘水份杂质都达标’的好粮?啊?!你这是要害死全厂的工人弟兄!你这心是黑的!”
他猛地将手里的霉变玉米粒狠狠摔在地上,金黄的颗粒混着明显的黑灰色霉斑西溅开来,落在陈建国脚边。
陈建国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指着那堆玉米:“孙胖子!你血口喷人!昨天入库,每一袋我都抽检过!干干净净!这些霉变的,根本就不是我那批货!是你从别处弄来的!”
“放屁!”孙主任三角眼一瞪,声音拔得更高,带着刺耳的尖利,“陈建国!人赃并获你还敢抵赖!采购单上白纸黑字是你的签名!这批粮就是你进的!现在查出来严重霉变,影响食品安全生产,这是重大责任事故!我看你这个装卸队长的位子是坐到头了!等着吃牢饭吧!”
他身后的心腹立刻帮腔:“就是!陈建国,证据确凿,你还狡辩什么!”
“孙主任连夜接到举报就来查,这是对工人兄弟负责!”
角落里,赵小栓急得满头大汗,想冲上去理论,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陈建国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却一时被对方颠倒黑白的无耻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就在这压抑到极点、孙主任脸上得意之色几乎要溢出来时,一个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库房里浑浊的空气:
“孙主任,好大的官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库房厚重的大门处,光线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陈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一步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摊被刻意展示的霉变玉米,目光首接锁定了孙主任那张因惊愕而瞬间僵住的胖脸。
“陈默?你来干什么?这里没你的事!”孙主任色厉内荏地喝道,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陈默那平静眼神下的压迫感,让他后背莫名有些发凉。
陈默走到陈建国身边,轻轻按住了父亲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肩膀。那沉稳的力量仿佛带着奇异的安抚效果,陈建国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
“孙主任说接到举报?”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举报的,是金牙彪吧?”
孙主任脸色猛地一变:“你…你胡说什么!什么金牙彪银牙彪!这是粮站内部检查!是维护食品安全!”
“食品安全?”陈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更显森寒,“孙主任这么关心工人的健康,真是感人肺腑。”
他话音一转,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孙主任脸上,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
“既然孙主任这么负责,想必昨天入库的《三级质量检验报告》也带来了吧?按照流程,采购员、库管、质检员三方签字确认的报告,才是入库的唯一凭证。您手里那份只有我爸签字的采购单,充其量只是个申请单。报告呢?”
孙主任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抽!他根本就没带报告!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打算走正规流程!他只想用这堆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霉变玉米,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陈建国的“罪证”,迅速封库,造成既定事实!
“报…报告当然有!在办公室!现在说的是现场查获的霉变粮!证据就在眼前!”孙主任强撑着气势,指着地上的玉米。
“哦?现场?”陈默终于将目光投向地上那摊玉米。他缓缓蹲下身,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检查一件艺术品。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精准地从散落的玉米粒中,捻起了几颗带着明显霉斑的。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让孙主任魂飞魄散的动作——他把那几颗霉变的玉米粒,首接放进了嘴里!
“默哥!”赵小栓失声惊呼。
陈建国也吓了一跳:“小默!”
陈默面无表情地咀嚼了几下,然后,在孙主任惊恐欲绝的目光中,“呸”的一声,将嚼碎的玉米渣滓吐在了孙主任锃亮的皮鞋尖上!
“孙主任,”陈默站起身,掏出随身带的旧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孙主任瞬间煞白的胖脸,“这玉米,是东北早春黄。特点是粒大,皮薄,胚芽部油脂含量高,口感微甜带糯。霉变后,会带一股明显的、类似土腥味的陈腐气,入口发苦发涩,舌根发麻。”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库房炸响:
“可地上这些‘霉变粮’,颗粒大小不一,胚芽干瘪,分明是河南的普通饲料玉米!而且,这霉斑颜色浮于表面,黑灰色分布均匀得像撒上去的!最可笑的是——”
他猛地指向被划开麻袋的破口处,那里,麻袋内层赫然残留着一些没倒干净的、金灿灿的、颗粒的好玉米粒!
“——连做戏都做不周全!这麻袋里原本装的好玉米,还没倒干净呢!孙主任,你是觉得粮站的人都是瞎子,还是觉得我们装卸队的人,连自己亲手码放的、袋子里是什么粮都认不出来?!”
轰!
陈默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库房!
装卸工们彻底炸了锅!
“对!我就说不对劲!昨天那批玉米粒多大!多!”
“那麻袋口还是我缝的针脚!那破口根本就是新划的!”
“孙胖子!你他妈的栽赃陷害!”
“太欺负人了!当我们是傻子吗!”
群情激愤!装卸工们红着眼睛往前涌,孙主任和他那两个心腹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污蔑!扰乱秩序!”孙主任彻底慌了神,指着陈默的手指都在哆嗦,语无伦次。
“污蔑?”陈默向前一步,强大的气势逼得孙主任又退了一步,差点被地上的玉米粒滑倒。“要不要现在就去办公室,把三方签字的质检报告拿出来对质?看看上面记录的玉米品种、产地、等级,是不是东北早春黄?再看看昨天入库的麻袋编号,是不是现在地上这些?”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孙主任那两个眼神闪烁的心腹:“或者,问问这两位‘忠于职守’的同志,昨天是谁,在什么时间,用什么工具,把这堆发霉的饲料玉米‘变’进三号库的?!”
那两个心腹被陈默的目光扫过,如同被毒蛇盯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低下头不敢对视。
“我…我…”孙主任肥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精心策划的陷阱被陈默三言两语撕得粉碎,他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主任,”陈默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一字一句砸在孙主任心坎上,“你想整我爸,想替金牙彪出头,尽管冲着我们来。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拿工人的口粮安全当儿戏,拿国家的储备粮仓当你的赌桌……”
他猛地提高音量,声震屋瓦:“你他妈的是在找死!”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孙主任的心口!他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裤裆处瞬间湿了一大片,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
库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陈默这雷霆万钧的反击和最后那句杀气腾腾的话震住了。看着瘫坐在地、失禁出丑的孙主任,再看向那个穿着旧工装、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却冷得能冻结灵魂的少年,一股寒意从每个人脚底板升起。
陈默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般的孙胖子。他转过身,对同样被震撼到的父亲和装卸工们说道:“爸,赵叔,李哥,麻烦大家,把这些被弄脏的好玉米清理出来,单独存放,别浪费了。地上的垃圾和这几位……”
他瞥了一眼的孙主任和两个筛糠似的心腹。
“……请出去。粮站库房重地,容不下这种脏东西。”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个装卸工如梦初醒,立刻应声:“好嘞默哥!” 看向陈默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陈建国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无比,有后怕,有骄傲,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陈默的肩膀。
陈默走出库房大门。外面阳光正好,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刚才库房里那雷霆手段带来的短暂炽热迅速冷却,只剩下更深的冰寒。孙胖子只是条被推出来的恶犬,金牙彪,还有他背后那只想压下投毒案的黑手,才是真正的毒瘤。
他抬头望向筒子楼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后院那堆被牛大力重新掩埋的柴垛。
疤,结痂了。
但根,必须深扎。
粮站的刀光只是开始。下一次,他要斩的,是那藏在阴影里的毒蛇七寸!
他迈开脚步,走向筒子楼。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上,那上面,一道被粗糙缝补的裂口,如同一道沉默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