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深,也最冷。
陈默几乎是睁着眼熬到了天色微熹。厨房里,那锅最终定版的酱料在微弱的炉火余温下,散发着更加深沉醇厚的香气,像一个蛰伏的猛兽。案板上,父亲揉好的巨大面团在湿布下安静地膨胀,充满了力量感。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父亲醒来,点燃炉火,开启这场决定命运的“战役”。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想看看母亲的情况。林秀兰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带着轻微的“嘶嘶”声,那是贫血和虚弱导致的。陈默的心揪紧了。他替母亲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空了大半的哮喘喷雾剂上——妹妹的药也快没了。钱!每一分每一秒,都需要钱!
他回到厨房,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将小葱切成细碎的葱花,将买来的白芝麻放在干净的盘子里,又将几张旧报纸撕成大小合适的油纸备用。每一个动作都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时间指向五点半。该叫醒父亲了。
陈默走到父亲睡觉的钢丝床边。陈建国和衣而卧,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脸上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焦虑。陈默伸出手,轻轻推了推父亲的肩膀。
“爸,醒醒。该准备了。”
陈建国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了一瞬,随即被一股强烈的紧张和决绝取代。他像弹簧一样坐起身,动作麻利得不像一个刚睡醒的人。
“嗯!好!”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干脆。没有多余的话,他首接走向厨房角落的蜂窝煤炉子,熟练地打开炉门,用火钳夹出烧乏的煤块,换上新的、烧得通红的煤球。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升腾起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映亮了他黝黑脸上那坚毅的线条。
父子俩默契地开始了流水线般的操作。
陈建国负责炉火和面案:他将醒发好的巨大面团再次揉匀,分成小剂子,然后拿起擀面杖,学着妻子昨天的手法,开始笨拙却异常用力地擀面。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仿佛在宣泄着某种情绪。他的动作远不如林秀兰灵巧流畅,面皮厚薄不均,边缘甚至有些破损,但他全神贯注,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也浑然不觉,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和焦虑都揉进这一张张面皮里。
陈默则负责最核心的酱料和烙饼:他揭开熬酱的小锅盖,更加霸道的复合香气瞬间爆发,将整个厨房填满。他用小刷子蘸上滚烫浓稠、色泽红亮如琥珀的酱料,均匀地涂抹在父亲擀好的面皮上。酱料接触面皮发出的“滋滋”声,混合着浓郁的香气,构成了清晨最动人的序曲。撒上翠绿的葱花和洁白的芝麻,然后手腕沉稳地将巨大的面饼托起,移入父亲早己预热好、刷了薄油的平底大铁锅中。
“滋啦——!!!”
滚烫的油脂与面饼接触的瞬间,更加猛烈的香气混合着焦香,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这香气比昨天清晨更加霸道、更加醇厚、更加具有穿透力!它蛮横地冲破了单薄的木板门,瞬间灌满了整个筒子楼的走廊!
“我的天!又来了!比昨天还香!”
“陈家小子!今天还有饼卖吗?”
“快快快!排队排队!”
几乎在香气爆发的瞬间,走廊里就响起了邻居们迫不及待的招呼声和脚步声。昨天尝过鲜的人,早己被那味道勾得魂牵梦绕,此刻闻到这升级版的霸道香气,哪里还忍得住?
陈默家的厨房门,再次成了清晨最热闹的“景点”。张婶、李大爷、昨天排过队的邻居,甚至更多被香气和新口碑吸引来的生面孔,迅速在门口排起了比昨天更长的队伍!
“有!都有!大家别急!”陈默一边麻利地翻动着锅里的饼,一边朗声回应,脸上带着热情却沉稳的笑容。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父亲正吃力地擀着一张新面皮,额头青筋微凸,汗水浸湿了后背的汗衫。
“爸,这张我来擀!您去帮我妈烧点热水,她该吃药了!”陈默迅速接手了擀面的活。他的动作明显比父亲娴熟流畅得多,擀出的面皮薄如蝉翼,均匀透亮。陈建国愣了一下,看着儿子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转身走向里屋。
厨房里的战斗如火如荼。陈默一人分饰多角:烙饼、刷酱、切饼、收钱、回应顾客……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脖颈不断滑落,滴在滚烫的锅沿上,发出“嗤嗤”的轻响。但他眼神锐利,精神高度集中,仿佛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新熬的酱料果然威力非凡!每一个买到饼的人,咬下第一口时那震惊、满足、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广告!队伍越来越长,议论声、赞叹声此起彼伏。
“绝了!比昨天的还好吃!更香!更脆!”
“这酱料神了!陈家小子,你这手艺哪儿学的?”
“给我来三张!我带回去给我家那口子尝尝!”
铝饭盒里的钱,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毛票、硬币、一块两块的钞票……像贪婪的蚁群,迅速填满了饭盒的空间,甚至开始溢出!
陈建国照顾妻子吃完药,又沉默地回到厨房门口。他没有再试图插手技术活,而是主动承担起了维持秩序和收钱找零的任务。他高大的身躯往门口一站,自带一股沉默的威慑力,原本有些拥挤混乱的队伍立刻规矩了不少。他收钱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每一张毛票都捋得平平整整,每一枚硬币都数得清清楚楚。看着铝饭盒里那座迅速堆积起来的“钱山”,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震惊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的东西取代——那是被这“疯狂”的现实冲击后,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渴望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就在生意最火爆、希望最浓烈的时候,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如同冰锥,猛地刺穿了这充满烟火气的喧嚣!
“建国哥!建国哥!不好了!出事了!厂里出大事了!”一个穿着油腻工装、满脸惊恐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冲进筒子楼,扒开排队的人群,冲到陈家厨房门口,对着陈建国嘶声大喊!
陈建国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几张毛票飘然落地。
那年轻人脸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是……是二号车间!吊装钢梁的龙门吊!钢丝绳突然断了!砸……砸下来了!好几个人……好几个人被压下面了!王……王师傅他……他就在底下!现场……现场乱成一锅粥了!厂长让我……让我赶紧通知所有休班的、轮休的,都……都赶紧回去帮忙救人!快啊!”
轰——!!!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陈建国头顶!
王师傅!那是他一个班组的兄弟!昨天他们还一起在机器旁抽烟,抱怨厂里拖欠工资!而那个出事的地点——二号车间吊装钢梁的位置!那正是他陈建国平时上夜班时,负责设备巡检和维护的关键区域!如果不是昨天儿子强硬地要求他请假,如果不是今天早上他在这里帮着卖饼、维持秩序……
那么此刻,被压在冰冷沉重钢梁下的血肉模糊的身影……很可能就是他陈建国!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陈建国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转头,看向厨房里同样被这消息惊得停下了动作的儿子!
陈默手里的锅铲僵在半空中,锅里那张即将烙好的饼发出轻微的焦糊味。他同样脸色煞白,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父亲,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后怕,有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洞悉了命运轨迹的锐利!
蝴蝶效应!
他这只重生的蝴蝶,扇动的第一下翅膀,用一张酱香饼强行改变了父亲的工作轨迹,竟然真的……真的避开了这场前世夺走父亲健康、将这个家彻底推入深渊的致命事故!
“爸!”陈默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您……您没事!您在这里!”
陈建国看着儿子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后怕,再联想到昨天儿子那近乎偏执地要求他请假、今天又强硬地把他留在家里帮忙……一个荒诞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难道……难道儿子早就知道?!他请假,不仅仅是为了卖饼赚钱……更是为了……救他?!
这个念头让陈建国浑身汗毛倒竖!他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朝夕相处的少年。那眼神里的深沉、那远超年龄的沉稳、那对母亲病情的先知先觉、那近乎妖孽的赚钱能力……还有此刻,那洞悉了灾难般的眼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撼,瞬间攫住了陈建国!
“建国!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报信的年轻人焦急地催促。
陈建国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震撼中惊醒。他看了一眼厨房里排队的邻居,又看了一眼锅里那张快要焦糊的饼,最后目光复杂地落在儿子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上。
“我……我得去厂里!”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命运戏弄后的悲怆和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感,“王师傅他们……不能不管!”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钱,胡乱塞进铝饭盒,又深深地、带着无尽复杂情绪地看了陈默一眼,仿佛要将儿子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跟着报信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筒子楼,背影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厨房门口排队的邻居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议论纷纷。
“天哪!钢梁掉下来?这得死多少人?”
“老陈运气真好!今天没去!”
“是啊是啊,多亏了他儿子让他请假在家帮忙……”
陈默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滚烫的锅铲。锅里的饼彻底焦糊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铝饭盒里,是堆得满满的、沉甸甸的钱。筒子楼外,是父亲奔赴事故现场那沉重而决绝的背影。
希望(满盒的钱)与灾难(工厂的事故),后怕(父亲逃过一劫)与沉重(父亲奔赴险境的责任),巨大的庆幸与冰冷的现实……种种极端而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狠狠冲击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他迅速将焦糊的饼铲出来扔掉,重新刷油,将一张新的面饼铺入锅中。
“滋啦——!”
香气再次升腾。他动作更快,更稳,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这方寸之间的灶台上。
“大家稍等!饼马上就好!”他朗声对着门口有些骚动的队伍喊道,脸上重新挂上沉稳的笑容,但那笑容深处,却藏着一抹无人能懂的冰冷和决绝。
父亲暂时安全了。
但战斗,远未结束。
母亲的病,工厂事故带来的未知影响,还有这筒子楼里,必须继续燃烧下去的、承载着全家希望的烟火……
他手中的锅铲翻飞,如同他此刻在命运旋涡中奋力搏击的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