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二刻,昭京沈府“棠音苑”内,天光仅从东方天际线透出一抹极淡的蟹壳青,庭院尚浸润在朦胧的余夜里。几株垂丝海棠悄然立在清冽晨风之中,枝头初绽的蓓蕾,怯生生托着的露珠,沉甸甸的,将几点娇嫩的红晕映在糊着碧色轻纱的支摘窗上。檐下一串小巧的青铜风铃,被这微凉的气流不经意拂过,叮铃——叮铃——,发出几声清越悠长的脆响,旋即又复归岑寂,反将这深宅庭院的幽静衬得愈发深邃无垠。室内,鎏金狻猊香炉口中逸出的青烟袅袅升腾,如丝如缕,是清冽澄澈的“雪中春信”的幽香,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浸润着每一寸空气。
拔步床内垂落的锦帐被一只素手轻轻撩开。沈与棠身着月白细棉中衣,乌发如墨,未经梳理,如瀑般散落在肩头,衬得一张脸愈发莹白。指尖触及锦衾边缘,那上好的云锦在晨光里泛着微凉的柔滑光泽。她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世家女子自幼熏陶、刻入骨髓的韵律,无声而流畅,宛如池中初醒的白莲悄然舒展。
“姑娘醒了?”青黛的声音轻软,如同那袅袅香雾。她轻手轻脚推门而入,端着温热的铜盆和巾帕,动作熟稔,眉目间是多年相伴的体贴与恭敬。她服侍沈与棠洗漱,温热柔软的巾帕拂过面颊,带来恰到好处的暖意。
“嗯。”沈与棠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清越温和。青黛一边为她梳理如云的长发,一边温言细语地回禀:“姑娘,卯正三刻该去给夫人请安了。夫人晨起时还特意问起,昨夜绣的那幅《海棠春睡图》进度如何,说琼林宴上,或可一用呢。”
沈与棠的目光投向窗边那架黄花梨木绣架。绷紧的素白丝绢上,一株海棠己初具风姿,深浅不一的丝线勾勒出花瓣的娇嫩与脉络的舒展,针脚细密得几乎不露痕迹,几片将绽未绽的花苞,凝聚了最多的心血。她缓步走过去,指尖轻轻抚过那细腻的丝线,眼神却有一瞬的放空,越过眼前栩栩如生的针下春色,投向窗外庭院里真实的、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的海棠枝影。琼林宴……又是一场将才情品貌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供人评头论足的盛会么?父亲言语间属意的张翰林家那位温文尔雅的公子,母亲闲谈中流露欣赏的李尚书家那位清俊有礼的幼子……皆是清贵门庭,学问人品自是不差。可举案齐眉之外,那案头明灯之下,可有一丝懂得?懂得这针线穿梭间藏匿的幽微心绪,懂得这书卷墨香里寄托的方寸天地?这念头如轻烟掠过,旋即被她敛入眸底深处。
青黛己从紫檀雕花立柜中取出了今日的衣裳。沈与棠的目光掠过几件色彩稍浓的衣裙,最终停在一套素雅之上:水碧色交领上襦,衣料轻薄柔软,领口与袖缘用银线细细绣着连绵不绝的缠枝莲暗纹,只在光线流转间才隐约可见;下配素白百迭裙,裙幅舒展,无一丝多余点缀。青黛会意,伺候她换上。妆奁打开,琳琅满目的珠翠宝光映入眼帘,沈与棠只拣了一支通体温润无瑕的白玉簪,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珰。青黛为她绾好发髻,簪上玉簪,耳垂缀上珍珠。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端雅的脸庞,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唇上只点了一抹极淡的朱色,如海棠初绽。镜中人眼神沉静,波澜不惊,将方才心底那一丝涟漪彻底掩埋,只余下世家嫡女应有的端方持重。
晨光渐明,主仆二人步出棠音苑。回廊曲折,两侧庭院景致随着步履移动徐徐展开。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玲珑剔透,引来的活水从石罅间淙淙流下,汇入下方小池,几尾锦鲤曳尾巡游。抄手游廊的朱漆栏杆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初醒的清新气息。
正厅内,檀香的气息比棠音苑更为沉厚。沈崇文身着深青色常服,己显露出即将上朝的端整,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母亲林氏坐在他身侧,身着宝蓝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褙子,雍容端庄,发髻一丝不乱,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沈与棠步履从容,行至厅中,姿态标准,一丝不苟地屈膝垂首行万福礼:“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声音清越,不疾不徐。话音方落,庶妹沈与薇才匆匆进来,一身娇艳的桃红裙衫,发间簪着新打制的累丝嵌宝金钗,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略显急促地晃动着。她紧随沈与棠之后行礼,动作虽快,却少了那份沉静与刻骨的韵律。
沈崇文目光扫过两个女儿,微微颔首,先看向沈与棠:“昨日的《女诫》可温习了?”语气是惯常的考校与训导。
沈与棠恭敬垂眸:“回父亲,己温习三遍,略有心得。”答得简洁稳妥。
沈崇文的目光转向沈与薇,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你的琴艺,近日可有进益?《阳春》一曲,指法生疏之处,需勤加练习,不可懈怠。”语气虽未加重,那份不满却清晰可感。
沈与薇脸上娇艳的笑容僵了一瞬,低头应道:“是,女儿知道了。”
林氏适时地开口,语气温和,将话题从考校上引开,目光落在沈与棠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棠儿今日这身打扮甚是清雅。那幅《海棠春睡图》的绣工,听闻越发精进了,琼林宴上展示,定能为我沈家增色添彩。”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沈与棠身上停留片刻。
沈与薇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甜腻:“是呀,姐姐自然样样都是拔尖的,琼林宴上,定能博得满堂彩呢。”那话语落在春日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林氏端起手边的青花缠枝莲纹盖碗,轻轻撇去浮沫,啜了一口香茗,仿佛闲聊般提起:“前日吏部张侍郎夫人过府叙话,言语间对其家三公子,倒是颇为推崇。那孩子今科虽未入三甲,却也中了进士,性情温厚,举止有度……”她微微停顿,眼风扫向端坐的丈夫。
沈崇文放下茶盏,接口道,语气带着家主不容置疑的定论:“张家门风清正,世代书香,确是个好人家。棠儿,”他的目光落在长女沉静的侧脸上,“琼林宴上,不妨多留意一二。你向来知礼晓事,自有分寸。”
沈与棠垂眸,目光落在自己交叠于膝前的手上,指尖的凉意似乎从锦缎衣料下渗入肌肤。她恭敬应道:“是,女儿省得。”声音平稳无波,一如镜湖水面。然而,低垂的眼帘下,浓密的长睫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仿佛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时那最细微的涟漪,转瞬即逝,却终究泄露了一丝心底深处被强行按压下去的波澜。
请安毕,姊妹二人告退。甫一出正厅,沿着回廊没走出几步,沈与薇便故意落后一步,挨近沈与棠身侧,压低的声音里裹着不加掩饰的酸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姐姐真是好福气呢。张家的三公子,李家的五公子……这昭京城里清贵人家的好儿郎,都眼巴巴等着相看姐姐呢。哪像我……”她尾音拖长,带着自怜自艾的幽怨,“不过是个庶出的,也只能捡些姐姐挑剩下的罢了。”
沈与棠步履未停,依旧保持着那份世家嫡女特有的从容仪态,连侧头看沈与薇一眼也无。她目视前方雕梁画栋的回廊深处,语气平静无波,温和中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无需争辩的疏离与威仪:“妹妹年纪尚小,何须妄自菲薄?母亲向来处事公允,待你及笄,自会为你细细筹谋。”话语如春风拂过,却瞬间将那点酸刺轻轻拂开,不着痕迹。沈与薇那点浅薄的小心思,在她眼中清晰明了,如同掌上观纹,只是她懒得也不屑去纠缠计较,徒费心神。
回到林氏所居的“瑞萱堂”,厅堂内己摆开阵仗。几个得力的管事娘子垂手肃立,桌上摊开着琼林宴的礼单、宾客名册,还有几匹新到的上好料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为大事筹谋的紧张与精细。沈与棠褪去晨省时的端严,自然地走到母亲身侧,无需多言,青黛己默契地将算盘和笔墨纸砚在她手边安置妥当。
“城南‘云锦阁’新到的几匹湖绉和软烟罗,花色倒也雅致,各取了两匹,给姑娘们裁制新衣,琼林宴上穿,既不失身份,也不过分张扬。棠儿看看这匹雨过天青色的如何?”林氏指着其中一匹料子问道。
沈与棠指尖拂过那匹软烟罗,触手温凉细腻,天青色纯净如洗,确是好料子。她略一思忖,温声道:“母亲眼光极好。这颜色清雅,衬薇妹妹的年纪正好。女儿那里尚有几件新制的春衫,此次琼林宴,穿前些日子新做的那身天水碧配月白百迭即可,不必再劳费母亲新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