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算势均力敌。”
沈冬至清冷的声音消散在海风里,余韵却如同投入深海的炸弹,在顾景云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也在周遭死寂的空气中引爆了无声的惊雷。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几秒。顾景云那只被香槟淋湿、又被沈冬至当抹布擦拭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他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攫住沈冬至。那里面没有暴怒,没有羞恼,只有一种纯粹的、被彻底点燃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猎奇与兴奋,以及被同等力量挑衅后激起的、冰冷刺骨的征服欲。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低头看了一眼袖口那片刺目的深色酒渍,再抬起头时,唇角竟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血腥气的兴味盎然。
“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砂纸摩擦过喉咙,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却又奇异地燃烧着火焰。“沈冬至,你很好。”
他没有再看周围那些惊骇欲绝、大气不敢出的看客一眼,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只锁定在沈冬至身上。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瞬间带来更强的压迫感,阴影几乎将沈冬至笼罩。
“云顶会所,明天下午三点。”他丢下这句话,不是询问,是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带着你‘势均力敌’的方案来。”他刻意加重了那西个字,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待沈冬至的回应,径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后甲板。昂贵的皮鞋踩在柚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他带来的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也随之移动,所过之处,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自动避让。
首到顾景云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内舱的通道口,甲板上凝固的空气才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泄了气。随即,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无数道目光或震惊、或恐惧、或幸灾乐祸、或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依旧端坐原位的沈冬至身上。
那个花衬衫男人擦着冷汗凑近沈冬至,声音带着颤抖的余韵:“沈…沈总监,您…您这…顾少他…” 他语无伦次,显然被刚才那幕吓得不轻。
沈冬至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甚至抬手,向经过的侍者优雅地打了个手势,要了一杯新的香槟。当剔透的液体注入高脚杯时,她才微微侧过头,对着花衬衫男人,以及所有竖着耳朵偷听的人,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甚至带着点无辜的浅笑:“怎么?顾少请我来喝酒,酒不小心洒了,我帮他擦擦,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点灰尘。花衬衫男人被她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讪讪地退开。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沈冬至端起新倒的香槟,浅浅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压下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极度紧张而泛起的微澜。她赌赢了第一步。顾景云没有当场翻脸,反而约定了后续谈判的时间和地点。这意味着,他认可了她作为“对手”的身份,也意味着她抛出的关于“恒发地产”的筹码,他接了。
“势均力敌”不是恭维,是她为自己划下的底线,也是抛给顾景云的挑战书。他若想征服,就必须拿出同等的筹码,而非居高临下的施舍。她要的,是一场平等的交易,一次互利的合作,而非单方面的依附。
* * *
翌日下午三点,“云顶”会所顶层那间名为“观澜”的包间内,气氛与昨晚的星澜号截然不同。
巨大的落地窗外,深城的繁华尽收眼底,阳光明媚。室内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硝烟味。空气清新剂也无法完全掩盖雪茄留下的淡淡余韵。
顾景云换了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蓝色西装,坐在主位的单人沙发里,姿态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松弛感,但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比昨日更深的审视与计算。他袖口上自然没有昨夜的污渍,取而代之的是一对低调奢华的铂金袖扣。他指尖夹着一份薄薄的文件,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
沈冬至坐在他对面,同样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天鹅颈。妆容精致,气场沉静,仿佛昨夜那个在游艇上惊世骇俗的女人只是错觉。她面前放着一杯清水。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客套。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无声地碰撞、试探。
“沈总监的‘势均力敌’,我很有兴趣。”顾景云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将手中的文件轻轻推到沈冬至面前。“恒发地产北角地王的规划审批,港府环保署那位新上任的署长,确实是个‘麻烦’。顾氏可以让他变得‘不那么麻烦’。”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
沈冬至没有立刻去看文件。她迎着他的目光,唇角微弯:“顾少的效率,令人钦佩。”
“效率取决于价值。”顾景云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现在,让我看看沈总监的‘势均力敌’,值不值得我开这个口。”
沈冬至从随身的手袋中拿出一个同样轻薄的文件夹,推到顾景云面前,动作不疾不徐。“荣信资本的核心业务之一,是为东南亚某些灰色资金提供洗白通道,‘海神号’只是他们众多‘工具’中的一个。巧合的是,我手上恰好掌握了一些关于他们几个核心离岸账户异常波动的‘有趣’数据,以及这些资金流向与东南亚某位正被国际刑警通缉的大人物之间,一些…耐人寻味的联系。”她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商业事实。
顾景云的眼神骤然一凝。他迅速翻开沈冬至递来的文件夹,里面是几份加密打印的银行流水截图和几页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指向性极强的分析报告。他的目光飞速扫过那些数字和标注,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震惊。这份情报的深度和敏感性,远超他的预料!这绝非普通商业情报机构能轻易获取的!沈冬至的背后,或者说她自身的情报网络,深不可测!
“这些资料一旦捅出去,”沈冬至的声音如同冰泉,冷静地阐述着后果,“荣信在港城乃至整个亚洲金融圈的声誉将瞬间崩塌,监管机构的铁拳会立刻砸下。他们丢掉的,将不仅仅是一艘‘海神号’的质押权。到那时,为了自保,他们会非常乐意以最快的速度、最‘合理’的价格,将‘海神号’这个烫手山芋,连同寰宇那笔三个亿的贷款窟窿,一起打包‘解决’掉。”她看着顾景云眼中翻涌的暗流,微微一笑,“当然,这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推力,比如…顾氏在港府和某些国际机构的影响力,确保这些‘证据’能在最合适的时间、以最有效的方式,引起最广泛的‘关注’。”
包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城市隐约的喧嚣作为背景音。顾景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文件夹的硬壳封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他再次抬起头看向沈冬至时,眼神己经彻底变了。那里面没有了丝毫的玩味和轻视,只剩下纯粹的、对等博弈的凝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她不仅提供了足以让荣信伤筋动骨的致命武器,还精准地指出了需要顾氏配合发力的关键点。这不是请求,这是一场设计精巧、环环相扣的联合行动提案。她不是在攀附顾氏这棵大树,而是在邀请顾氏加入一场由她主导的、利益丰厚的狩猎。
“沈总监,”顾景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这份‘见面礼’,分量十足。”他合上文件夹,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锐利如鹰。“成交。”
两个字,掷地有声。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讨价还价。在绝对的利益和精准的算计面前,一切矫饰都显得多余。一场围绕着“海神号”的危机,在两人的第一次正式交锋中,被转化为了一场针对荣信资本的联合围猎。
沈冬至端起面前的清水,浅浅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滋润着喉咙,也压下心底那丝尘埃落定的微澜。她成功了。她利用顾景云的力量,却牢牢握住了主导权。顾景云不再是俯视她的猎手,而是与她并肩站在棋盘两端的棋手。
“合作愉快,顾少。”她放下水杯,声音平静无波。
顾景云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脸,那抹深沉的兴味再次从眼底升起。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沈冬至,俯瞰着脚下蚂蚁般的车流和钢铁森林。
“沈冬至,”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带着距离感的“沈总监”,“我很期待,你接下来,会铺就怎样的台阶。”
沈冬至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稍后的位置,同样望向窗外那片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财富的丛林。阳光洒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勾勒出坚定而冷静的轮廓。
“台阶?”她轻声重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锋芒毕现的弧度,“不,顾少。这只是一块基石。”
一块由她亲手挑选、亲手放置,通往更高、更广阔天地的,第一块基石。而顾景云,只是她精心选择的,铺就这条通天之路的,第一位重量级的“合作者”兼“垫脚石”。她深知,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风险,从来与机遇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