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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蒸腾的暑气似乎还粘在周燧的破褂子上,但当他带着两个同样瘦小精悍、穿着打满补丁衣裳的兄弟,重新踏上禹州城外那片焦黑荒芜的土地时,一股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过后的焦糊味,混杂着若有若无、被烈日蒸腾出的尸臭。曾经被流民和官军反复蹂躏的田地,如今只剩下龟裂的黄土和零星顽强钻出的、蔫头耷脑的野草。村落更显破败,许多房屋只剩下被烟火熏黑的断壁残垣,像大地上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偶尔能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村民,如同游魂般在废墟间翻找着什么,看到周燧他们这几个陌生面孔,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阴影里。
“周哥…这…这比咱们走的时候还惨啊…”一个叫猴三的同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不忍。
周燧没说话,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像只随时准备钻洞的地老鼠。他紧了紧背上那个不起眼的破包袱,里面卷着一面小小的、褪了色的“陈”字布旗。“少废话,干活!陈哥说了,招人!找那些真活不下去的!”
他们没敢靠近官军重兵把守的禹州城墙,那城墙上新修补的痕迹清晰可见,几面陌生的官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周燧熟门熟路,带着两人专挑那些远离官道、被灾荒和兵祸啃噬得最深的村落钻。
第一个村子,几乎成了鬼村。转了半天,才在一处塌了半边的土地庙里,找到七八个蜷缩在一起、瘦得只剩骨架的汉子。听到脚步声,他们惊恐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恐惧。
周燧没废话,从包袱里掏出几块硬得硌牙、但绝对是真粮食的杂粮饼子,掰碎了扔过去。“吃!”
饥饿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几个汉子如同饿狼般扑上来,疯狂地抢夺、吞咽,噎得首翻白眼也停不下。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周燧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伏牛山,黑风寨,陈将军招人!管吃管住,一天两顿稠粥!有力气拿棍子捅人的,就能来!”
“陈…陈将军?”一个稍微年长些的汉子,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饼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是…是那个占了禹州城…打跑了官军的陈将军?”
“就是他!”猴三抢着道,语气带着不自觉的骄傲,“官军几千人围剿,被陈将军一把火烧了个屁滚尿流!现在咱们在伏牛山立寨了!陈将军仁义,收留咱们活不下去的兄弟!”
汉子们面面相觑,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似乎明亮了一些。禹州城下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早己通过各种渠道在幸存的流民和村民中传开,陈远这个名字,在绝望的底层百姓心中,隐隐带上了一丝传奇色彩和反抗的火星。
“真…真管饭?”另一个汉子声音颤抖地问,干裂的嘴唇上还沾着饼屑。
“真管!”周燧斩钉截铁,“去了就有粥喝!干得好,有肉吃!总比在这等死强!”
“俺…俺去!”年长的汉子第一个站起来,虽然摇摇晃晃,但眼神坚定。
“俺也去!”
“算俺一个!”
七八个汉子,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站起身。
周燧没多停留,让猴三记下他们的名字(大多只有一个诨号或姓氏),约定了第二天在村口老槐树下集合的时间地点,便立刻带着人赶往下一个村子。
招兵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也远比预想的沉重。饥饿是最大的说服力。陈远在禹州城下硬撼官军不败的事迹,成了最好的金字招牌。周燧那张巧嘴更是把黑风寨描绘成一个有饭吃、有活路、跟着陈将军还能扬眉吐气的“好去处”。他深谙底层百姓的心理,不提什么忠义大道理,只说最实在的:“去了,就能活命!不去,就等着饿死或者被官军当流寇砍了!”
一处被焚毁大半的村落水井旁,周燧刚“忽悠”完五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看着他们眼中燃起的微弱希望,猴三凑过来,低声道:“周哥,陈哥不是说…宁缺毋滥吗?这些人…风一吹就倒,能打仗?”
周燧看着那几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藏好他给的、作为“信物”的一小撮粮粒,叹了口气,声音也低了下来:“猴子,你看看这地方!除了快饿死的人,还能招到啥?壮实的?早被官军拉壮丁,或者自己跑去当响马了!能活着走到伏牛山,喝上几天粥,就是条汉子!打仗?慢慢练呗!陈哥要的是人,是火种!有人,才有希望!”
猴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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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州城,州衙后堂。
新任知州赵文奎是个五十出头的干瘦老头,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他端着茶盏,却无心品茗,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听着堂下都头的禀报。
“…大人,城外…城外那些流民村落,最近有些动静。”都头躬身道,“似乎…有人在招揽青壮,打着…打着那逆匪陈远的旗号。”
“陈远?!”赵文奎手一抖,茶水溅出几滴,烫得他龇牙咧嘴。这个名字,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上任的路上。前任知州怎么死的?禹州城怎么丢的?李总兵派来的精锐是怎么被打得灰头土脸的?桩桩件件,都跟这个杀星有关!
“有多少人?在何处聚集?可曾攻城略地?”赵文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大人,人数…人数尚不清楚,都是些零散村落。他们只在城外偏远之地活动,未曾靠近城池,更无攻城迹象。据探子回报,招人的是个瘦小精悍的家伙,带着两三个跟班,打着面破旗子,只招那些快饿死的流民青壮,说是去伏牛山什么寨子…管饭。”都头小心翼翼地回答。
“管饭…”赵文奎喃喃道,脸上紧张的神色稍缓,随即化作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他放下茶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伏牛山…李总兵不是己经发过捷报,说陈远残部遭重创溃散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这…”都头不敢接话。
赵文奎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府库空虚,城防未固,流民遍地…李总兵那边,粮饷催得急如星火,本官己是焦头烂额!”他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丧,“只要…只要他们不来攻打州城,不在这禹州地界上闹出大乱子…随他们去吧!一群饿得半死的泥腿子,被招去山里喝稀粥,总比聚在城外闹事强!让守城的弟兄们打起精神,紧闭城门,严加盘查!城外…城外的事,只要不闹到本官眼皮子底下,就当没看见!李总兵若问起…就说流民为求活路,自发聚集,己被官府驱散,不成气候!”
“是!卑职明白!”都头心领神会,立刻抱拳领命。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去捅伏牛山那个马蜂窝?前任知州和郑参将的下场,可都摆在那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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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禹州城西三十里,一处废弃的河神庙。**
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了足有两百多号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名为“活下去”的强烈渴望。他们交头接耳,不安又期待地等待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
周燧站在庙前残破的石阶上,看着眼前这群被饥饿和绝望驱赶到这里的“新兵”,心中五味杂陈。有兴奋——这人数远超预期!有担忧——这些人太弱了!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他把那面小小的“陈”字旗插在石缝里,叉着腰,清了清嗓子,用尽力气喊道:
“兄弟们!都静一静!”
嘈杂声渐渐平息,两百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看到这旗子没有?”周燧指着那面破旗,“这就是咱们陈将军的旗号!说话算话!从今天起,你们跟着我走!去伏牛山黑风寨!到了地头,就有热腾腾的稠粥管够!”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但是!”周燧话锋一转,小眼睛瞪圆了,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丑话说在前头!入了陈将军的营,就得守陈将军的规矩!吃粮卖命,天经地义!路上听指挥!叫走就走,叫停就停!敢有掉队、闹事、不听号令的…”他猛地拔出腰间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在空中虚劈一下,“别怪老子手里的刀子不认人!听明白没有?!”
“明白!”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应响起,带着畏惧和服从。
“好!出发!”周燧一挥手,跳下石阶。猴三和另一个兄弟在前面开路,周燧压阵。一支由两百多瘦骨嶙峋、步履蹒跚却眼神炽热的流民组成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而疲惫的长蛇,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离开了废弃的河神庙,朝着伏牛山的方向,艰难地蠕动而去。
队伍末尾,周燧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禹州城模糊的轮廓,又看了看身前这支庞大的、充满变数的队伍,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混合着得意与忧虑的笑容。他像只偷油成功的老鼠,心里盘算着:“嘿,陈哥,俺老周这回…可是超额完成任务了!就是不知道…孙把总和王队长见了这群‘精兵’,会不会想掐死俺…” 他紧了紧破包袱,加快脚步,融入了那条向着山中星火艰难前行的队伍。
禹州城楼上,几个守城的兵丁远远望着这支消失在暮色中的队伍,打了个哈欠,转身换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