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血田宴飨
冷雨敲打着诚意伯府书房的窗棂,声音细碎而固执,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扎在人心头。屋内,豆大的油灯火苗在穿窗而入的冷风中剧烈摇曳,将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而巨大,仿佛一个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孤魂。
刘伯温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暗红的血沫溅落在刚刚拟就的“简诉讼”章程草稿上,迅速洇开,像几朵绝望绽放的罂粟,将那工整的字迹染得一片污浊。他枯瘦的手死死撑住书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佝偻着,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
“老爷!老爷!”老管家刘福扑到近前,声音带着哭腔,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惶。他慌忙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去擦拭刘伯温嘴角和纸上的血迹,那刺目的猩红灼痛了他的眼,也灼痛了他的心。“不能再熬了!您这身子骨……老奴这就去请大夫!这就去!”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刘伯温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攥住了刘福的胳膊。力道之大,让老管家痛呼出声。刘伯温艰难地抬起头,脸色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灰败如金纸,眼窝深陷,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不……不许去!十日之期……咳咳……还剩……三日!章程……未成……惊动……外界……便是……授人以柄!”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块。“去……去药匣……左边……第三格……还有……半包……当归补血散……煎……煎了来……”他松开刘福的胳膊,无力地挥了挥手,身体虚脱般向后靠在椅背上,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刘福看着自家老爷这副油尽灯枯却依旧强撑的模样,浑浊的老泪瞬间涌了上来。他不敢再多言,只能强忍着悲痛,连连点头:“是!是!老奴这就去煎药!老爷您……您先歇口气!”他踉跄着退出去,脚步仓惶。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刘伯温粗重艰难的喘息和窗外无休无止的冷雨声。他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却无法平静。江宁的血腥味,诏狱的绝望呜咽,胡惟庸府邸那隐约传来的、如同地狱狂欢般的喧嚣……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梦魇。他呕心沥血拟写的章程,在这滔天的血浪与贪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试图用一张薄纸去修补千疮百孔的破船!
“柱基……血染……”他无意识地喃喃着,嘴角泛起一丝惨然绝望的弧度,“染红的……究竟……是谁的……盛宴?”
***
与诚意伯府的冷寂死寂截然相反,胡府正厅内,此刻正上演着一场烈火烹油、奢靡癫狂的盛宴!
巨大的厅堂被无数烛台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酒气、脂粉香和烤肉的油腻气息。丝竹管弦之声高亢得刺耳,舞姬们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在猩红的地毯上扭动着腰肢,媚眼如丝,试图点燃空气中早己沸腾的欲望。数十张席面座无虚席,绯袍青袍的官员、脑满肠肥的豪商、以及那些身着劲装、面带煞气的检校爪牙们,个个面红耳赤,眼神迷离,早己抛却了平日的矜持与伪装,沉浸在酒精和权力带来的极致中。
主位之上,胡惟庸己脱去了外罩的貂裘,只着一身大红色的锦缎常服,敞着领口,露出小半截胸膛。他满面红光,醉眼惺忪,一手搂着一个容貌娇媚、衣衫半解的侍酒歌姬,另一只手高高举着一只镶满宝石的金杯,里面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身体的摇晃而泼洒出来。
“诸……诸位!”胡惟庸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掌控生杀予夺的狂妄,舌头有些打结,却丝毫不减其嚣张气焰,“看!看看!这……这是什么!”他猛地将怀中歌姬推开,踉跄着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条案前。
条案上,没有珍馐美味,却铺开着一张巨大的、墨迹淋漓的——江宁府局部舆图!图上,用醒目的朱砂圈点出数十处田庄、山林、水塘!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田亩数字、庄园名称!正是江宁血案中被“夷灭三族”的几家豪强名下最膏腴的产业!
“这!就是江宁血案……那群刁顽……给咱们……留下的……血田!”胡惟庸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陛下圣明!新政煌煌!‘正名分’!‘均赋役’!这些无主之地……自然……收归朝廷!然……朝廷哪有那么多人手?嗯?”他醉醺醺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赤裸裸的诱惑和恩赐,“所以!本官!奉陛下……呃……新政之意!将此等田产……交由……在座诸位贤达……‘代管’!”
“代管”二字一出,整个大厅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呼和贪婪的嚎叫!
“胡大人恩同再造!”
“谢陛下!谢胡大人!”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个早己按捺不住的豪商和依附胡惟庸的地方官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扑到条案前!他们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舆图上那些朱砂圈点的位置,手指颤抖着,在那些标注着“上等水田千亩”、“临河庄园”、“桑林三百亩”的字样上贪婪地着,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低吼!仿佛那些冰冷的墨线和数字,己经化作了金灿灿的谷仓、白花花的银子、和子孙万代的富贵!
“我的!这片水田毗邻官道!我要了!”
“放屁!那庄园明明离我的货栈更近!合该归我!”
“胡大人!这桑林!草民愿出双倍‘助饷’!只求大人……”
争吵声、叫骂声、赌咒发誓表忠心的声音瞬间盖过了丝竹!贪婪的嘴脸在烛光下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群魔乱舞!为了争夺这些沾满鲜血的“血田”,往日的体面和矜持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利益拼抢!
胡惟庸看着眼前这为了他抛出的“骨头”而疯狂撕咬的场面,醉意朦胧的脸上露出了极其满足和快意的笑容。他摇摇晃晃地走回主位,重重坐下,一把又将那歌姬搂入怀中,粗糙的大手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揉捏着。歌姬吃痛,却不敢出声,只能强颜欢笑。
“吵……吵什么!”胡惟庸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醉眼斜睨着那群争抢得面红耳赤的“贤达”,声音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和掌控,“本官……自有……公断!”他抬起油腻的手指,随意地在舆图上指指点点,如同在分切一块巨大的蛋糕:
“张员外!城东那八百亩水田……归你了!”
“李知府!临河那个庄子……还有旁边那片山林……赏你了!好好……替陛下‘代管’!”
“王千户!你手下弟兄……这次江宁出力不小……西郊那片桑林……就给你们检校……当‘辛苦钱’了!哈哈!”
他每点一处,被点到名字的人便如同中了头彩,狂喜地扑倒在地,连连叩头谢恩!而那些未被点到的,则眼巴巴地看着,眼中充满了嫉妒和更深的渴望,如同等待主人投喂下一块骨头的饿犬!
“至于……呃……剩下的……”胡惟庸醉醺醺的目光扫过舆图,最终落在一个标注着“上等水田两千亩,庄园一座,良仆百余”的巨大红圈上,嘴角勾起一丝贪婪的冷笑,“本官……身为新政……呃……总理检校……自然……责无旁贷!就勉为其难……亲自‘代管’了!哈哈哈哈哈!”
狂放的笑声在奢靡的大厅中回荡!他不仅攫取了最大最肥美的一块“血田”,更将这赤裸裸的侵占,披上了“为陛下分忧”、“责无旁贷”的华丽外衣!权力带来的和贪婪的满足,如同最烈的醇酒,让他彻底沉醉在这由鲜血和财富构筑的巅峰之上!
“胡大人英明!”
“胡大人公忠体国!”
“我等誓死追随胡大人!”
又是一片谄媚如潮的阿谀之声。
胡惟庸志得意满,再次举起酒杯:“来!诸君!共饮此杯!庆贺吾等……共享这新政之‘红利’!这‘血田’……便是吾辈……崛起之基!富贵之源!干!”
“干!”
“干!”
狂热的呼喊混杂着刺耳的碰杯声,将这场饕餮盛宴推向了更加癫狂的高潮!觥筹交错间,贪婪的目光在舆图上逡巡,权力的触角在推杯换盏中蔓延。一张由“血田”利益捆绑而成的、更加庞大也更加牢固的巨网,在胡惟庸的狂笑声中,贪婪地笼罩向帝国的肌体!新政的果实,尚未成熟,便己被这群饕餮之徒,迫不及待地分食殆尽!
***
冰冷的夜雨,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刘福佝偻的背上。他紧紧裹着一件半旧的蓑衣,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尚带着一丝温热的小药包——里面是刚刚在城南唯一一家尚未打烊的偏僻药铺抓来的当归补血散。药铺老掌柜睡眼惺忪,嘟囔着“这大半夜的,也就你们诚意伯府……”的话,刘福没敢多听,丢下钱,抓起药包就冲入了雨幕。
老爷的病……拖不得了!那呕出的血,暗红发黑,看得他心惊肉跳!当归补血散……只能暂时吊住一口气!可老爷那章程……还剩最后一点……刘福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脚步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踉跄着,只想快点回到那死寂的府邸。
为了抄近路,他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背街小巷。这里没有主街的灯笼,只有两侧高墙投下的、更深的黑暗。雨水顺着瓦檐汇聚成冰冷的水线,砸在巷子里的水洼中,溅起浑浊的水花。突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哭腔的争吵声,夹杂着孩子的惊啼,从巷子深处一座低矮破败的院落里传了出来,穿透了雨声,刺入刘福的耳中。
“……当家的!不能卖啊!那是咱爹娘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是咱的命根子啊!”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喊声。
“不卖?!不卖拿什么交那‘一条鞭’的折银?!拿什么应付那些衙役的勒索?!赵大他们……赵大他们一家子……”男人的声音嘶哑绝望,说到后面,竟哽咽得说不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拳头狠狠砸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
“呜呜……爹……娘……我怕……”孩子的哭声尖利而惊恐。
“一条鞭”?勒索?赵大?
刘福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江宁血案!赵安民!那些被乱棍打死的清丈吏员!那些被毛骧“夷灭三族”的所谓“刁顽”!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靠近那座破败院落的柴门,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内望去。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汉子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头,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耸动。一个同样破衣烂衫的妇人瘫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孩子,对着汉子哭喊。地上,散落着几件破旧的、沾着泥土的农具,还有一个被打开的空瘪瘪的米缸盖子。角落里,一个粗布包裹被胡乱地扯开,露出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这大概就是妇人哭喊的“爹娘留下的最后念想”了。
“赵大……赵大他们……那是被逼得没活路了啊!”汉子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悲愤,“清丈?清丈个屁!那些吏员……还有跟着来的检校狗腿子!比土匪还狠!量地?那是量钱!少报一亩要交十倍的‘罚银’!多报一亩……就硬说你是隐匿!也要交钱!交不出?好!你家的地……转眼就成了胡大人赏给城里张员外‘代管’的‘血田’了!赵大……赵大就是不肯认那多报的十亩沙碱地……才……才被那群天杀的……活活打死的啊!”汉子说到最后,声音嘶哑,如同泣血!
“那……那咱们的地……”妇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咱们的地?”汉子惨笑一声,脸上是彻底的绝望,“等着吧!等那些‘代管’的老爷们腾出手来……咱们这点破地……不是被‘多报’吃进去……就是被摊上那永远交不完的‘助饷’!横竖……都是个死!”
妇人彻底下去,搂着孩子,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
刘福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地站在冰冷的雨夜里,怀中那包温热的药,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清丈?均赋役?
老爷呕心沥血拟写的章程……那纸上谈兵的“严惩胥吏”、“厘定等则”……
在眼前这绝望的哭诉面前,在这“血田代管”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何其苍白!何其可笑!
新政的柱子?
那柱子下面,埋着赵安民等忠良的骸骨!
那柱子上,缠绕着胡惟庸及其爪牙用“血田”喂养出来的贪婪藤蔓!
而柱子周围,是无数像眼前这破败院落里一样,在苛政与盘剥下瑟瑟发抖、濒临绝境的……升斗小民!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刘福吞没。他怀中的药包,仿佛重逾千斤。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不敢再听,也不敢再看,如同逃避瘟疫般,仓惶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更深的雨幕之中,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绝望真相,逃回那座同样被绝望笼罩的诚意伯府。
药……能治老爷呕血的病。
可这心头的血……这新政流出的、染红饕餮盛宴的血……又该用什么……来止?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京城的大街小巷,却洗不净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浓重的血腥与铜臭。胡府方向的喧嚣,如同地狱的丧钟,在凄风冷雨中,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