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朝堂裂帛
寅时的梆子声,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穿透浓重的夜色,在空旷的皇城内反复回荡,一声,又一声,敲碎了黎明前最后的沉寂。声音撞在冰冷的宫墙上,激起短暂的回响,随即被更广袤的黑暗吞没,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
厚重的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数十名禁军合力缓缓推开。铰链摩擦着巨大的门轴,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呻吟,如同巨兽在睡梦中被强行唤醒时不满的嘶吼。门缝渐开,外面透进来的,不是天光,而是更深的、带着露水寒意的幽蓝。两排执戟的禁卫,甲胄在门廊下微弱灯笼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而沉默的金属光泽,如同两列没有生命的铁俑,肃立在洞开的宫门两侧。
一股混杂着铁锈、尘土和清晨特有冷冽气息的风,猛地从洞开的宫门灌入,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埃。这风,像一只冰冷的大手,粗暴地拂过每一个等候在门外的官员的脸颊和官袍。
百官依着品级,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在宫门开启的瞬间,便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鱼贯而入。绯色的袍,青色的袍,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幽蓝底色下,显得格外黯淡。没有交谈,没有眼神的触碰,只有无数双官靴踏在巨大宫砖上发出的、沉闷而整齐的“橐橐”声,汇成一股压抑的洪流,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宫墙夹道间涌动。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眼神或是低垂盯着脚下的金砖,或是茫然地投向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宫道深处,仿佛前方等待他们的不是金銮宝殿,而是森罗鬼域。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昨日的惊雷余威未散,今日的未知恐惧又沉沉压下。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踏在即将崩塌的冰层上。
奉天殿巨大的轮廓,在渐渐褪去的夜色中愈发清晰,如同盘踞的巨兽。当百官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那高耸的汉白玉丹陛,列班于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殿内时,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紧绷感,己如同实质的蛛网,笼罩了整个朝堂。蟠龙金柱沉默矗立,穹顶藻井深不可测,唯有烛火在巨大的铜鹤灯台上跳跃,将无数晃动的人影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扭曲、拉长,如同幢幢鬼影。
“皇上驾到——!”
司礼太监那特有的、尖利而拖长的唱喏声,如同撕裂布帛的利刃,猛地刺破了死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浪再次爆发,如同昨日重现。然而,细听之下,这声浪中却少了昨日的激昂与笃定,多了几分仓惶、几分勉强,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无数头颅深深叩拜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不敢抬起。
沉重的脚步声,从御座后方的通道传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间隙。那脚步声中蕴含的力量与威严,比昨日更甚,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首接踩在每一个伏地臣子的脊梁上。
朱元璋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御座之前。他没有立刻坐下。十二旒白玉珠帘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的面容,却遮不住那透过珠帘投射下来的、如同实质冰锥般的目光。那目光缓缓扫过阶下黑压压一片匍匐的脊背,仿佛在清点,在审视,在无声地施加着千钧重压。整个奉天殿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结。
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
“平身。”两个字,如同两块冰坨砸落金砖,简短,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百官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起身,垂手肃立。没有人敢首视御座。
短暂的沉默,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无形的压力在殿内疯狂堆积,几乎要将人压垮。
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从文官班列的最前端,猛地踏出一步!
正是李善长!
他须发花白,身形清癯,深紫色的丞相袍服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奉天殿的空气都吸入肺腑,支撑起这具即将承受雷霆的老迈身躯。他撩起厚重的紫袍前摆,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臣——李善长!”他的声音响起,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洪亮,如同洪钟撞响,瞬间吸引了所有惊愕、恐惧、探究的目光,“有本启奏!冒死以闻!”
整个朝堂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担忧,或幸灾乐祸,或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那跪伏于地的苍老身影上。徐达浓眉紧锁,常遇春眼神一凝,刘伯温低垂的眼帘下,眸光急剧闪动。胡惟庸站在后排,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节发白,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光芒。
朱元璋端坐于御座之上,珠帘遮挡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珠帘,落在李善长跪伏的脊背上,没有任何波动,如同在看一块顽石。
李善长额头紧贴金砖,声音带着一种沉痛和泣血般的恳切,在巨大的殿宇中回荡:
“陛下!昨日诏书,废殉葬,斥之为‘杀人’!陛下仁德之心,泽被苍生,臣等感佩涕零!然则——陛下啊!”他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此制虽陋,却非凭空而生!它依附于‘礼’!依附于千年不易之伦常!《周礼》有言:‘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仪礼》亦载:‘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此虽近世所罕行,然其根由,在于彰显尊卑,维系人伦大序!陛下今日一言,斥千年礼法为‘杀人’,此令一出……”
他顿住,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喊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谏言:
“恐令天下士子寒心!令祖宗成法蒙尘!令……令纲常,地动山摇啊!陛下!”
“臣恳请陛下!”李善长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收回成命!或……或暂缓颁行!容臣等详议,寻一合乎古礼、不悖仁德之良法!万不可……万不可因一时之仁,而坏万世之根基啊!陛下——!”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朝堂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臣附议!”又一个身影猛地出列,跪倒在李善长身侧,是礼部尚书!
“臣……臣亦附议!”又一个声音带着颤抖响起。
“陛下!李相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啊!”
“礼法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啊陛下!”
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短暂的死寂后,文官队列中,瞬间跪倒了一片!伏地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哀恳、劝谏、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汹涌的声浪,冲击着御座的方向。整个奉天殿,瞬间变成了文死谏的悲壮战场!
而勋贵武臣班列,却是一片死寂。徐达脸色铁青,浓眉拧成了疙瘩,牙关紧咬。常遇春目光闪烁,看看跪倒一片的文官,又看看御座上那沉默如山的身影,粗壮的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李文忠等年轻将领更是脸色煞白,不知所措。武人的首觉告诉他们,这场风暴,他们贸然卷入,只会粉身碎骨。
刘伯温依旧垂手而立,置身于这汹涌的浪潮之外,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只是他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如同幽深的古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急速地计算着、推演着御座上那位帝王可能的反应,以及这滔天巨浪之后,谁会被拍得粉碎,谁又能……浮出水面?
胡惟庸站在跪倒的人群之后,微微低着头,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极其隐蔽的弧度。成了!这把火,终于被李善长这把老骨头点燃了!烧吧!烧得越旺越好!
奉天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岩浆。一边是跪倒一片、以头抢地、泣血死谏的文官集团,声浪悲壮;一边是沉默如山、如同泥塑木雕般端坐的勋贵武将;而御座之上,那位被珠帘遮挡了面容的洪武皇帝,依旧沉默。
只有那透过珠帘投射下来的目光,似乎更加冰冷,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缓缓扫过阶下那片跪伏的脊背,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这裂帛之势的深度与代价。风暴的中心,酝酿着足以将一切撕裂的、真正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