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经很深了。
周府的后院寂静得过分,偶有风吹过,枝叶轻轻摇动,投下斑驳的影子。月亮在云缝间忽隐忽现,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俯瞰着这座高墙环绕的宅院。
屋里只点着一盏细长的红烛,火光小小的,安静地燃烧。檀香炉中青烟袅袅,甜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流动。那香气是嬷嬷特意调制的,据说能宁神定气,也是程府最爱用的配香。
冉楠楠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铜镜里映出她的脸,眉眼清艳,唇色浅红,发间插了一只软金珠钗,垂下的红玉坠子轻轻摇晃。嬷嬷在她身后仔细地理着她的长发,用指节轻轻捻开细小的结,像在打磨一件极珍贵的瓷器。
“明儿就是大好日子了。”嬷嬷的声音在夜里轻轻响起,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欣慰,“姑娘再忍一忍,等进了程府,自有人替你疼惜。”
冉楠楠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嬷嬷笑了笑,拿起一只银刷,蘸了些淡粉,仔细地替她打在脖颈和耳后。那里最容易显出血色,涂过之后,皮肤显得更加细白莹润。
“程府的嬷嬷挑得细。”嬷嬷低声说,“这样,才显得你皮细肉嫩。”
冉楠楠没有作声。她只看见镜子里那张脸越来越陌生。白得像一块上好的玉,轻轻一碰,便能碎。
香炉里的檀香己经烧到底,细灰一片片掉落在青色的铜碟里,发出极轻的声响。夜越发静了,仿佛连屋外的虫鸣都被压低了下去。
嬷嬷终于满意地放下手里的刷子,轻轻用帕子按了按她的鬓角,又替她理好珠钗的位置。珠钗垂下来的那颗红玉,在烛火下闪着细细的光。
“好了。”嬷嬷轻轻呼出一口气,“姑娘去歇着吧。明儿可要一早起身。”
冉楠楠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好。”
嬷嬷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叮嘱一句:“夜里别乱动,别让头发乱了。”便带着丫鬟们退了出去。
屋门轻轻阖上,带来一阵微凉的风。冉楠楠一个人坐在铜镜前,良久良久。红烛燃得快要到底了,烛泪挂在边沿,摇摇欲坠。
她慢慢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冰凉光滑,像极了一面瓷器。她忽然轻轻开口,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若是我不是这样生的,会不会就能……”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来。
眼眶忽然酸起来,她用力眨了眨眼,忍住没有让泪落下。她知道哭会毁了妆容,嬷嬷明天看见会骂她不识好歹。
她静静坐着,首到那盏红烛彻底烧尽,黑暗一下子将她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站起身,赤着脚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门。
院子里挂着几盏小灯,远远地照亮了一条青石小径。风带着微凉的潮气拂过她的脚背,让她猛然打了个寒战。
她慢慢沿着廊子走着。夜太静了,连她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月门前,转过一道弯,想去那条通向后巷的小道。那儿,或许能混进夜色里,跑得远远的。
可还没走近,她就停住了。
廊下立着两个护院,腰间横刀,灯笼搁在脚边,映亮了刀鞘上细细的暗纹。听见脚步声,他们齐齐抬头看向她,神色恭敬,却不容置疑。
“二姑娘,夜里露重,还是回屋歇着吧。”
冉楠楠心口猛地一冷。她看了他们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青砖在夜里凉得像冰,她的脚底却仿佛麻木,什么都感觉不到。
屋门被重新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那一瞬,她只觉得比夜风还冷。
她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到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任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慢慢站起身,走回到铜镜前。发间的珠钗还在,红玉轻轻晃动,像极了滴落的血。
她忽然想笑,却发现喉咙里发出的只是沙哑的哽咽。
后来她就那样靠在床头,困意一点点袭来。她闭上眼,黑暗像潮水般涌上来,将她一点点吞没。
梦里,她又走在长长的廊下。两边挂着红色的灯笼,一盏挨着一盏,照亮她前行的路,也照亮了她的影子。那影子细长,孤零零地落在青砖上,显得格外寂寞。
廊那头站着一个青衫少年。
他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清冷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怜惜。月光落在他肩头,把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他走近,伸出手,指腹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
“冉楠楠。”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像风吹过竹林,带着轻微的颤栗。
冉楠楠睁大眼,想要抓住他。可她还没碰到,他就像烟一样渐渐散了。
她慌张地想要追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脚腕被什么死死缠住。低头一看,无数只白皙的手从地砖缝里伸出来,攀上她的裙摆、她的脚踝,一点点将她往下拖。
“不……不要……”她几乎哭出声,拼命挣扎。
可那些手越来越多,力气大得惊人,把她一点点拽进冰冷的缝隙里。就在即将陷入彻底的黑暗前,她看见那少年在远远地站着,眉间轻轻蹙着,眼底藏着哀怜。
“若有来生。”他低声说,“不必如此。”
泪水在梦里肆意流淌,她想要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猛然惊醒时,天己经蒙蒙亮。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从水里被人硬生生拽出来。鬓发湿透,黏在脖颈上,冰凉刺骨。她抬手摸了摸脸,触手,不知是汗还是泪。
屋外传来嬷嬷的吩咐声:“快,把那件攒金暗花的细罗长襦拿来!程府的人可要到了,耽误了时辰,周老爷非得发作不可。”
丫鬟们进进出出,脚步声细碎而急促。冉楠楠慢慢坐起身,任由丫鬟们给她更衣、理发。珠钗重新插好,垂下的红玉坠子在她脖颈上轻轻碰了一下,凉得她忍不住颤了颤。
嬷嬷一边整理她的腰带,一边低声叮嘱:“姑娘,今日是头一回进程府,可别露了怯。你只要好好笑,程大人就会喜欢。”
冉楠楠看着铜镜里的人。那人依旧美得惊心,眉眼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水气,更显得楚楚动人。
她忽然觉得荒唐极了。
这样的自己,就像被仔细雕琢出的瓷偶,光滑、完美,却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生命。
嬷嬷在她耳边轻轻说:“楠楠,这是你的福气。”
福气。她缓缓闭上眼,指尖一点点收紧,指甲陷进掌心,首到有细细的痛传来。
不多时,院子里响起了鼓声和鞭炮声。程府的迎轿己经到了。
嬷嬷笑着拉起她的手,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气:“走吧。”
冉楠楠被她牵着,一步一步走出院子。日头刚升起,暖光洒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都照得透亮。
程府的嬷嬷站在轿前,眯着眼仔细打量她,像在看一件被送上来的宝物。良久,那嬷嬷才笑了,语气带着满意:“好一个细腰削肩的美人。”
周老爷在一旁赔笑:“犬女不堪入目,还请程府多担待。”
程府的嬷嬷摆摆手,笑容不变:“周老爷放心,这样的姑娘,程大人岂会怠慢?”
话音落下,有仆妇上来搀着冉楠楠,轻声道:“姑娘请上轿吧。”
她抬起脚,跨过那道红漆的门槛,裙摆在地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轿帘被放下,外头的光瞬间暗了。
她被香气和柔软的锦垫包围,仿佛又回到梦里那个走不出的廊道。
轿子稳稳抬起,轻轻一晃,开始往前。鞭炮声、人声渐远,只有心口的跳动在她耳边放大,像要裂开一样。
冉楠楠闭上眼,泪从眼角无声地滑下。
来生。她在心底轻轻念了一句,声音比气息还轻。
若有来生,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