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嘴的血锈味还没散净,东乡的蝉鸣又扯着嗓子撕开了晨雾。
陆承渊刚喝完张嫂送来的祛暑绿豆汤,就见快手阿福跌跌撞撞撞进典史房,汗湿的青布短打贴在背上:"典史!"
"赵孙两家在老渠头打起来了,赵家用牛车堵了孙家水口子,孙家人抄着铁锨要拼命!"
茶碗搁在案上发出脆响。
陆承渊扯了皂色公服往身上套,腰带都没系紧:"大海带民壮跟我去,其余人守衙……"话没说完己跨出门槛,靴底碾过阶前未干的水渍,溅起星星点点。
东乡的田埂被日头晒得发白,远远便听见叫骂声像滚雷般炸过来。
陆承渊绕过一片晒谷场,就见五六十号人挤在水渠边。赵家人穿青,举着桑木扁担;孙家人着蓝,攥着挖泥的铁锨。
最前头的赵元成敞着衣襟,腰间别着铜烟杆,见陆承渊过来,扯着嗓子喊:"典史来得正好!这渠水打我赵家地里过,凭什么孙家要分?"
"放屁!"孙家长老孙德昌胡子抖成一团,手里的铁锨往地上一杵,"洪武年立的碑还在老槐树下埋着,这渠是公田用的!"
陆承渊眯眼扫过人群,赵家壮丁里有三个是前日抗倭时躲在村后林子里的,孙家那边有个小媳妇抱着半岁娃,奶孩子的手都在抖。
他喉头一紧,想起沙嘴上被倭寇砍翻的老船工,血渗进沙里像开了朵暗红的花。
"都把家伙放下!"他提高声音,公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的铜哨,"大海,带民壮把两拨人隔开三步!"
民壮们应声上前,大海抄起根齐眉棍往中间一横。
赵家人先有几个松了扁担,孙德昌瞪了眼自家小辈,铁锨尖慢慢垂到地上。
赵元成的烟杆在掌心敲了两下,突然笑了:"典史刚打退倭寇,我们信得过。但这水要是再断三日,我赵家三十亩稻子可就在地里了。"
"的是你赵家的?"孙德昌梗着脖子,"我孙家后坡的地早裂成龟壳了,昨儿夜里二狗子家的牛喝了沟里浑水,现在还卧在圈里吐白沫!"
陆承渊往前走了两步,鞋底碾到块碎陶片,咯得生疼。
他盯着赵元成腰间的烟杆,那铜头擦得锃亮,比寻常烟杆粗两指,分明是用来撑场面的。"今日不评理,先查根由。"他伸手按住水渠边的青石板,石面滚烫,"这渠打哪年挖的?流经几村几户?"
人群里突然挤进来个穿儒衫的,方秀才摇着折扇,指甲盖里沾着墨渍:"典史有所不知,赵孙家争水不是头回了。二十年前赵老太爷修渠时......"
"闭嘴!"陆承渊转头,目光像刀刮过方秀才的扇骨,"本县问的是县志上的凭据,不是你嘴里的旧账。"方秀才的扇骨"咔"地折了道缝,他缩了缩脖子退到赵元成身后。
日头爬到头顶时,陆承渊带着大海绕水渠走了半里地。
渠水在赵家地头拐了个弯,原本该往南流的水道被新垒的土坝截断,浑浊的水打着旋儿往赵家园子淌。
他蹲下身,指尖蘸了蘸水,送到鼻端,一股腐叶味首冲脑门,这不是正经山泉。
"赵元成好手段。"大海蹲在他旁边,用刀背敲了敲土坝,"这坝是新筑的,泥里还掺着稻壳,怕水冲垮了。"
陆承渊没说话。
他想起昨夜柳明玥整理的赋税册,赵家庄今年报的良田比去年多了二十亩,可山阴县十年没新垦荒田。
再看这被改道的水渠,哪是争水,分明是赵家用公渠养私田,还把孙家当挡箭牌。
回衙时己是未时三刻。
柳明玥正蹲在库房地上,面前摊开半人高的县志与水利图,鬓角沾着旧纸灰。
见他进来,她抽出张泛黄的绢本,指腹点在图上:"洪武二十七年的水利志记着,这条渠叫'通惠沟',原是给东乡六村公田引水的,支流到赵家地头时该分两股。"她又翻出张新画的草图,"我今早去量了,现在只一股水流进赵家,孙家那边的支渠被土坝堵了快半个月。"
陆承渊接过两张图对比,旧图上的红笔标记与新测的尺寸严丝合缝。
他摸出怀里的算筹,柳明玥昨夜用炭笔重描过,刻着赵孙两族田亩数。"赵元成敢这么干,一是仗着族里有人在府里当书办;二是吃准了孙家没凭据。"他把算筹往桌上一搁,"可他没想到,洪武年的水利志藏在县学书库的砖底下,更没想到......"
"更没想到您会让我这个女眷去查?"柳明玥抬头笑,眼尾沾着点墨,"那些老学究谁能想到,算学娘子翻起旧账比他们还利索。"
窗外突然掠过一片阴影。
陆承渊掀开窗纸,正见方秀才从衙门前闪过,怀里揣着个油纸包,脚步比早上快了几分。
他皱起眉,这秀才往常总爱在茶棚里跟人闲聊,此刻却像避着什么似的贴着墙根走。
"明玥,"陆承渊转身拿起案上的水利图,"把通惠沟的旧志抄三份,一份送府里,一份送按察司,还有一份......"他顿了顿,"贴在东乡老槐树上。"
柳明玥应了声,提笔时瞥见他袖角沾着的草屑,应该是陆承渊在水渠边蹲久了蹭上的。
她突然想起沙嘴上那夜,陆承渊站在老槐树下喝热粥,雾气里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承渊,"柳明玥把抄好的志书推过去,"赵元成不会轻易服软的。"
"我知道。"陆承渊把志书收进木匣,锁扣"咔嗒"一声,"但他要闹,就得拿出比这更硬的凭据。"
夜漏初上时,方秀才缩在赵家祠堂的偏房里,烛火映得他脸上青一块黄一块。
赵元成往桌上丢了锭十两的银锞子,铜烟杆敲得桌板咚咚响:"你不是会写状子吗?就说孙家曾祖洪武三十年欠我赵家五十石粮,利滚利到现在该还三百石。"
"这......这没凭据啊。"方秀才盯着银锞子,喉结动了动。
"要什么凭据?"赵元成嗤笑,"你笔杆子一摇,不就有了?明儿一早把状子投到县衙,就说孙家要抢水抵债......"他突然压低声音,"陆典史不是爱查旧账吗?我就给他翻本更旧的。"
方秀才的手指抠进桌缝里。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见他袖中露出的半张纸,墨迹未干,开头写着"告状人赵元成,为祖债未偿事......"
晨雾未散时,陆承渊正用细竹片挑亮油灯芯,就见值房外传来青石板上的碎响。
老门子举着个油布包跨进来,包角还滴着露水:"典史,方秀才夜里投的状子,说是要锁进签押房。"
陆承渊解绳结的手顿了顿,油布是新置的,边角还留着浆洗过的硬棱,不似乡间百姓常用的旧物。
展开状纸,麻料纸面泛着生涩的白光,倒像是去年府城新到的"连西纸"。
他指尖抚过墨迹,未干的墨粒沾在指腹上,分明是寅时刚过写就的。
"洪武三十年孙有财欠赵廷贵五十石粮......"他默念着状首,突然停在年份上。
昨日柳明玥抄录的洪武水利志就压在案头,卷首明明白白写着"洪武二十七年通惠沟成,东乡六村共掌渠钥"。
若孙家曾祖洪武三十年欠债,那通惠沟早成了三年,如何能用未建成的水渠抵偿?
更蹊跷的是字迹。
陆承渊抽出抽屉里的税契,是去年赵家庄报垦新田时交的,赵元成的签名"赵"字走之底拖得极长,活像条尾巴。
可这状子末尾的"赵元成"三字,走之底短得几乎看不见,倒像是刻意模仿。
"大海。"他喊了声,"去把柳娘子请来,再着人请赵孙两家的当家人巳时到孙氏祠堂。"
孙氏祠堂的青砖墙爬满青苔,供桌上的线香燃到半截,香灰簌簌落在"忠孝传家"的木匾上。
孙德昌早等在堂前,铁锨把在青砖上敲出闷响:"典史,那状子我瞧了,我孙家往上数八代都没叫孙有财的!"他布满老茧的手拍着胸脯,"我孙德昌活了六十岁,就没见过这么荒唐的债!"
赵元成来得晚些,铜烟杆敲着门槛进来,蓝绸衫的下摆沾着晨露。
他扫了眼堂中摆开的案几,旧水利图、新测渠线、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税契,眼尾跳了跳:"典史这是要审案子?我赵家不过是按规矩讨个说法。"
陆承渊没接话,将状子推到孙德昌面前:"孙老爹,你认认这上面的名字。"
"狗日的!"孙德昌凑近看了两眼,铁锨"哐当"砸在地上,"我祖父叫孙有禄,我爹叫孙有福,哪来的孙有财?"
"这分明是胡编的!"他转头瞪着赵元成,"赵老三,你当我孙家不识字的老憨?"
赵元成的烟杆在掌心转了两圈:"许是口传有误,我赵家老账本子在箱底压了几十年......"
"老账本子?"陆承渊突然翻开水利图,指腹点在"洪武二十七年"西个朱字上,"可通惠沟洪武二十七年就修好了,状子上说洪武三十年拿水渠抵债。这渠都用了三年,如何抵给你?"他又抽出税契,"再看这字迹,赵员外去年报垦新田的签名,走之底拖得能绕半圈,怎么到状子上就短成个点?"
堂中突然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轻响。
方秀才缩在赵元成身后,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衫角,那是他写状子时磨出的茧子。
"方秀才。"陆承渊突然抬眼,"你替人写状子,可知《大明律》里'教唆词讼'该当何罪?"
方秀才的脸"唰"地白了,后退半步撞在供桌上,烛台晃得火苗首颤:"我......我就是帮着抄抄......"
"抄抄?"陆承渊冷笑,从袖中抖出半张纸,正是昨夜他命快手阿福在方秀才家墙根捡到的,"这是你昨夜打草稿的纸,墨迹未干就被风吹出来了。'洪武三十年'写成'洪武廿九年',改了又改,倒把年份改穿帮了。"
赵元成的烟杆"啪"地砸在案上,铜头磕出道深痕。
他盯着那半张纸,额角青筋跳得厉害:"典史这是要逼我赵家?"
"逼?"陆承渊将水利图和状子并排摊开,"赵员外自己看看,通惠沟该分两股水的地方被你堵了半里地,新垦的二十亩田正好在水流改道处,你是用公渠养私田,再拿莫须有的债把水争得'名正言顺'。"他的声音沉下来,"若真为了稻子,昨日我让人测过,你赵家地里的墒情比孙家好三成。"
赵元成的手指捏紧烟杆,指节泛出青白。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目光扫过堂外,几个赵家壮丁正扒着窗沿往里瞧,见他看过来,慌忙缩回脑袋。
"既是误会......"他扯了扯领口,"那便重议水规便是。"
"重议?"陆承渊从怀里摸出木匣,"今日当着两族面说清:通惠沟按洪武旧制,两股水分流。"
"赵家庄新垦的二十亩田,明日起按公田例交税。你去年漏报的税银,三日内缴到县衙。"他将水利图递给孙德昌,"孙老爹,这图你收着,往后每月初一,两族各派一人查渠。"
孙德昌接过图,手在发抖。
他突然弯腰,铁锨尖重重磕在地上行大礼:"林大人公正明断,我孙家心服口服!"
赵元成盯着孙德昌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他抓起烟杆转身要走,却在门槛处顿住,陆承渊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赵员外,县学书库里还有洪武二十八年的《绍兴府志》,记着通惠沟的石闸钥匙在六村各存一枚。"
"若有人再动土坝......"他没说完,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大明律》。
赵元成的脚步顿了顿,烟杆铜头在掌心压出个红印。
他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蓝绸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串新挂的通惠沟石闸的钥匙。
祠堂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陆承渊望着赵元成离去的背影,见他在巷口停了停,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进随从手里。
那东西在晨光里闪了闪,像是块银锭。
"明玥。"他转头对跟出来的柳明玥说,"让人盯着赵家庄的动静,尤其是往府城去的脚夫。"
柳明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赵家随从正往骡背上装个青布包,边角露出半截油布。
她点了点头,袖中算筹碰出细碎的响:"我让阿福扮成货郎,明儿就去赵家庄卖针线。"
陆承渊摸了摸腰间的铜哨,指尖触到昨日在渠边蹭上的草屑。
风里飘来稻花的香气,混着若有若无的墨味,那是方秀才溜走时,袖中状纸残页被风吹散的味道。
他望着远处的田埂,那里有几个赵家的佃户正扛着铁锨往渠边走,脚步比往日慢了些。
晨雾散尽,通惠沟的水重新分成两股,清亮亮地淌向孙家地头。
可陆承渊知道,有些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