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县衙时,陆承渊的官靴踏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叩击声。
风掠过檐角,吹得灯笼轻轻摇晃,投下的影子在他肩上起伏不定。
他望着远处田埂上晃动的竹尺,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黄光。
乡约司的老周头正踮脚比划,佃户们伸长脖子盯着那道刻度线,连怀里的婴孩都停止了哭闹.这场景像团文火,慢慢煨着他胸腔里那块硬邦邦的东西,仿佛有什么正在悄悄融化。
“陆典史。”
柳明玥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墨汁未干的清苦气息,像是刚从书案边起身。
她解开怀里的蓝布包,露出几页边缘起毛的信笺,最上面那张压着半块茶渍,微微泛黄。
“方秀才藏在祠堂梁上的信,我翻了三遍。”她指尖点过信尾潦草的“周怀安”三字,指尖略带茧痕,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这名字在赵元成的借据里也出现过,去年腊月,赵家用二十亩‘荒田’作抵押,换了三百两银子。”
陆承渊的指节抵在石阶上,冰凉的青砖透过衣料传来寒意。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名字——周怀安,他在山阴县衙的卷宗里见过这个名字,是前两年调任的县丞,如今在绍兴府粮漕厅当差。
“赵元成哪来的胆子贪一百二十两税银?”他望着信笺上晕开的墨迹,突然想起那日提审赵元成时,那老匹夫被夹棍夹断脚趾都没吭一声,偏生提到“周爷”二字时,额角的汗把囚服都浸透了,“看来赵案不是根,是藤。”
柳明玥将信笺重新包好,布角沾着她腕间的茉莉香,幽幽地飘入鼻尖:“您昨日在县务会上说要重审全县免税田,我夜里翻了《大明会典》,祭田、学田、义庄田免税,可没说允许拿‘荒田’当幌子种甘蔗。”她抬眼时,暮色漫进眼底,像一汪沉静却暗流涌动的湖水,“但要查,就得把水搅浑。”
陆承渊听懂了她没说的后半句。
山阴县的乡绅盘根错节,单靠官府查账,轻则被推个“以下犯上”,重则落个“激变地方”。
他摸了摸腰间的犀角印,祖父教他的“治史要见微知著”突然涌上来,看来得找几个能镇场子的。
次日卯时三刻,县衙前院的槐树下摆开了长桌。
胡三爷的枣红马拴在树杈上,马嚼子碰着铜铃叮当响;孙德昌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攥着本《朱子家礼》,袖口还沾着灶灰。
陆承渊刚跨进院门,就听见胡三爷拍着桌子笑:“陆典史要查蛀虫,咱们正经乡绅怕什么?我胡家的祭田册早备好了,让孙老爹帮着看!”
孙德昌把书往桌上一放,书页哗啦啦翻到“田制”那章:“胡老哥说的是。我孙家的义庄田在东乡,明儿就让我家老三带乡约去量。”他抬眼扫过围观的百姓,声音突然拔高,“要是哪个敢藏着掖着,别怪我孙德昌拿族规抽人!”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喝彩。
卖炊饼的王婶举着油手喊:“我家隔壁张大户,说是有五亩学田,我瞧着比我家十亩稻地还肥!”剃头匠老李晃着剃刀:“查!查完我请陆典史喝碗茶!”
陆承渊站在台阶上,看着柳明玥给核查小组成员发竹尺和算盘。
阳光穿过槐叶,在她发间落了层金粉。这姑娘昨天还为算错半亩地急得掉眼泪,今儿却能把二十个乡约的分工排得明明白白。
他正出神,街角突然传来几句模糊的议论:“查免税田?陆典史这是要抄谁的家?”
“典史!”王七从街角跑过来,腰间的皂隶牌撞得叮当响,满头大汗,“东市茶棚里有人嚼舌根,说您借着查田,要把几家大姓的祖产充公。小的问了,是赵元成的远房侄子赵二,昨儿夜里跟周记米行的陈掌柜喝了酒。”
陆承渊的指尖在案几上敲了两下。
周记米行的陈掌柜,上个月刚给县丞送过五十石新米。他想起柳明玥理出的黑账里,周怀安的名字后面跟着“周记”二字。
“去把赵二传来。”他声音平稳,可袖中的手攥得发疼,“但别用锁链。”
王七领命跑了。
陆承渊望着远处渐起的尘烟,那是核查小组出发去东乡的方向。
风掀起他的官服下摆,犀角印在阳光里泛着暖光,祖父说这印是祖上传下来的,刻着“务实”二字。
此刻他突然懂了,所谓务实,不是算出几亩隐田,是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手,不敢再往百姓的粮囤里伸。
“陆典史。”柳明玥捧着一摞田册过来,发间的金粉落进册页里,像撒了一地星屑,“东乡的孙老丈说,有几家的祭田图跟实地对不上。”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听说西头的李乡老这两日总往城外跑,您看……”
陆承渊望着西边的天际线。
晚霞把云染成血红色,像极了赵元成受审时,堂下那滩没擦净的血。
他摸了摸犀角印,转身对柳明玥道:“今晚我去李乡老府上坐坐。”
暮色更深了。
县衙外的梆子敲过五下,陆承渊看着核查小组的灯笼渐次亮起,像一串星星落进田野里。
他解下官服搭在臂弯,犀角印贴着皮肤,烫得人发慌。该去会会那些摇摆的乡老了,有些话,得当面说。
暮云漫过李乡老府门时,陆承渊的靴底正碾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水痕,踩出轻微的“吱呀”声。
白天核查小组出发时扬起的尘烟还未散尽,风里裹着新割的稻茬香,混着李府门角那株老桂的甜腻,倒像是谁故意搅浑了气味,正如这山阴县盘根错节的田亩账。
他抬手叩门,铜环撞出的声响惊飞了檐下两只麻雀。
门房老周探出头,见是陆典史,慌忙哈腰:“陆爷里边请,我家老爷正喝晚茶呢。”
穿过抄手游廊时,陆承渊瞥见西厢房窗纸后晃动的人影,看样子是李乡老的三儿子,昨日还在茶棚里跟着赵二骂“查田就是抢地”。
正厅里,李乡老握着茶盏的手明显抖了抖。
青瓷盏与几案相碰,发出细碎的脆响。
“陆典史大驾光临,”他干笑两声,指节把茶盏攥得泛白,“莫不是为那劳什子查田的事?”
陆承渊在梨木椅上坐定,从怀里抽出个蓝布包。
展开时,《山阴县历年免税田统计图》的纸页窸窣作响,墨迹未干的朱笔批注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李老,您家在南乡的十五亩学田,万历三年申报时说是‘薄田不毛’,可去年秋收,佃户交的租子是每亩一石二斗。”他指尖划过图上那片被红笔圈起的区域,“这事儿,您可能记混了?”
李乡老的喉结动了动。
烛火映得他额角的汗亮晶晶的,像落了层盐粒。“陆爷这是……”
“我不是来问罪的。”陆承渊把图往李乡老手边推了推,“您看这全县的免税田,十年间从八百亩涨到一千二百亩,可学田祭田的数目没变,多出来的西百亩,是哪家的‘荒田’在长膘?”他声音放得和缓,像在给学生讲《食货志》,“您当年捐学田时,我还在学堂听先生夸您‘义薄云天’。如今要是真有疏漏,改了就是。”
李乡老突然抓起图册,指腹蹭过自己名字下的批注。
烛火在他老花镜上跳了跳,照出他眼底的动摇:“陆爷当真只是要查个明白?”
“我祖父是乡学先生,”陆承渊摸了摸腰间的犀角印,“他常说,账册上的墨点,落的是百姓的血汗。”他起身时,皂靴在青砖上压出个浅印,“今夜我走了六户,明儿您去东市看看,县衙门口的告示,写着举报有奖,保人周全。”
出李府时,月上柳梢。
陆承渊拐过街角,正见大海带着民团从巷口过来。
这汉子原是渔户,晒得黝黑的脸膛上还沾着鱼鳞,腰间的朴刀在月光下泛冷光:“典史,民团都齐了,我让张狗子带十个人守东市茶棚,刘七他们巡西巷。赵二那泼皮要是再嚼舌根,小的先堵他嘴!”
“别动粗。”陆承渊拍了拍他肩膀,“盯着点就行。”他望着民团的灯笼渐次亮起,像一串流萤漫过青瓦,“对了,明儿让王七在告示边摆张桌子,放笔墨纸砚。百姓要是想举报,当场就能写。”
次日卯初,县衙门前的梧桐叶上还凝着露。
陆承渊站在台阶下,看着王七踮脚贴告示。
黄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凡举报虚假免税田者,查实后赏银五两,姓名永不外泄”的墨字。
卖豆腐的张阿伯凑过来,用沾着豆汁的手指戳了戳纸角:“真保人?”
“张叔,”柳明玥抱着一摞账本从门里出来,发间别着朵小白菊,香气淡淡,“上月您说西头陈大户的祭田种了甘蔗,今儿就写在纸上,我亲自收着。”她递过笔,笔杆柔软,笔尖沾着新研的墨,“您看,笔杆都是软的,按手印不疼。”
围观的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
卖菜的孙婶扯了扯张阿伯的衣角:“要不算了?”
“怕啥?”剃头匠老李晃着剃刀走过来,“陆典史查赵元成那天,我在堂下瞧着,那老匹夫的脚趾都夹碎了,陆爷眼睛都没眨。可转头就给赵元成家的老母亲送了米。”他拍了拍张阿伯的背,“这官儿要的是理,不是人。”
话音未落,后堂传来脚步声。
知县王文昭扶着门帘出来,青衫下摆沾着墨渍,他昨夜在签押房看了半宿陆承渊整理的田册。
“陆典史,”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往日洪亮几分,“这重审的事,本县准了。”
陆承渊抬头时,正见王文昭眼底的血丝。
这位年近五旬的知县,昨日还在担心“激变地方”,此刻却把官印往案几上一磕:“但有阻扰者,按《大明律》治罪!”
人群爆发出欢呼。
卖炊饼的王婶举着油手喊:“陆典史,我家隔壁张大户......”
“王婶稍等!”柳明玥笑着递过纸笔,“您慢慢写,我给您磨墨。”
陆承渊退到廊下,望着熙攘的人群。
日头爬上屋檐,把告示上的字晒得发亮。
他摸了摸犀角印,掌心被“务实”二字硌得发疼。这才刚撕开个小口子,底下的烂泥,还得一锨一锨挖。
“典史。”门子小福从角门跑过来,“方才见个穿青衣的汉子出城,背着个青布包袱,跑得急,像是去绍兴的路。”
陆承渊顺着小福指的方向望去。
晨雾里,那道青影己变成个模糊的点,踩碎了满地朝露。
他想起柳明玥昨夜理账时说的话:“周怀安的账本子,有半页被撕了。”
风卷着告示角哗啦作响。
陆承渊望着核查小组的旗子从东市方向扬起,旗面上“山阴县田亩核查”七个大字被吹得猎猎作响。
真正的风浪,怕是要从绍兴府翻过来了。